少女小渔(86)

2025-10-10 评论

    馍馍还是懂事的。送她回去时,她在火车里,他在站台上,她说她什么也不会向他要。有钱你让你家少吃两顿红薯叶吧。她又笑回一个原本的馍馍。但那笑像一动就要碎。
    “馍馍,等我有了钱……我给你买点儿别的什么。那个金锭子,太贵。”
    “谁要它呀。那么粗,用它拴牛去呀!”馍馍皱鼻子瘪嘴,笑于是碎掉了。
    少尉的罪孽仍被藏在几页纸后面的嘴一字字地吐露着。“……刘犯在自己偷窃罪行被发现后,顿起杀心,以一枚加重训练手榴弹击中司务长王有泉头部……”
    少尉猛一怔,似乎下力气辨认出这么个狰狞、险恶的东西竟是自己。他不敢、不愿、也不无委屈地认清,这一切确确不是别人,是无法抵赖的自己。像他的赖不掉的贫穷的家,贫穷的祖祖辈辈,贫穷的生养他的土地。
    (2)
    “站老实了!”身后,一只手伸上来扳他的肩。除了少尉自己,谁也不会明白这一掌扳得有多阴毒。
    那女子却似乎明白。她正拿笔梢轻敲着嘴唇,突然便不敲了。笔梢一直定在她下唇上,待她眼睛捕捉了他所有痛苦的显示。她眼里有了渐渐扩张的恐怖,因为她看清他被扳的那一侧肩起眼地塌下一截:它与整个身体的关系实际上已被秘密地离开了。
    少尉一直半张的嘴这回合拢了。他不得不屏住每一口呼吸去抵御这剧痛。我今夜只好朝左边侧着睡了。他不知从今后的多久,这条伤臂才能恢复使筷子,系裤带,扣衣钮的功能。少尉感觉一颗汗珠慢慢在他的鼻尖变大、变大。似乎他的痛得稀掉的肉体都会随着如此稠浊的汗流淌干净。
    “王有泉头部负重伤,当场昏迷。两小时后被发现……经抢救无效,死亡。”
    少尉听着“死亡”两字被念得如此平淡,心里几乎为王司务长不平起来。尽管王有泉健在时从公家伙食里克斤扣两,去取宠营长夫妇和他那个穿高跟鞋、撅屁股走路的女朋友,却也不该死罪啊。假如那天少尉没碰见他跟在高跟鞋后面,一副十里长亭相送的镜头,少尉不会起心往他房里溜的。当然,若是少尉那天没误掉回家探亲的火车,那一切也就没机会发生了。少尉本不该误火车的,那天一大早他就出了门,而火车班次却在下午。他在王府井、东单、西单大大小小的商店里冲锋、撤退,想买点什么给馍馍。从丝袜到发夹,从裙子到大衣,他都以手指去捏过捻过。但一旦他去捻衣袋里一叠钞票时,他便忽地炸出一身汗。最后在一家私营小商店里,他看到一对耳坠。他并不懂得这两颗贼眼珠似的小亮东西美不美,只知道一马路女人都戴它们,包括营长老婆友惠。
    “四十八块。”
    “是……金子的?”
    “四十八块你想买金子?这是人工水钻!”
    “你先别往回收,让我再看看!”
    “看看行,别上手。像你这么捻,我怕你把它们捻化了。”
    少尉顾不上女售货员带笑带刺的话。那么小的玩意儿,掉地上就没了,也要半个百数啊。半个百数的棒子面够全家撑圆肚子十来天。有回探亲回家,他带了两口袋早点铺买的油饼,把馍馍全家也叫到一块来吃。口袋吃完后,人人腹上都像扣了只大碗。那才花掉他十多元钱。饭后他与馍馍走进棒子地。他扭头见馍馍胃部有形有状凸了只碗,便冒出笑来。馍馍也笑。人不吃饱决不会那样笑。突然,他土匪一样将馍馍捺倒。馍馍不示弱,倒的同时将他也拖下去。但他没敢再匪下去,因为他刚当个小少尉,还养不活馍馍。馍馍的脸却孩子拱奶一样在他颈子下,腋窝里使劲揉着。他那时体温起码一百度。
    “馍馍,这可了不得,了不得!……”
    馍馍两条粗圆的腿锁住他,同时将他手按在她胸上。突然一个念头跑上来:城里女人若去掉了裙子、高跟鞋,里面大概什么也没有。哪像馍馍。无论手抚到哪里,都会捧个满把。不止满把,她的青春,她的圆熟,她的真切的女性含义,似乎会从你手缝往外溢。馍馍将他的怀抱撑得满满,他费了许多力气才抑制了她活蹦蹦的激情。疯劲过去后,她对天上星星长长叹口气,说:“我不想那些金的银的,我也不想好衣裳,花头巾,透明长袜子。我就想你。要个你就比好还好,比够还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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