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有人悄声抒情:“天好像人民南路!”她被大家笑斥:把什么好看东西都讲成人民南路;你就晓得人民南路!
她说:“我们四川小县分人啊。我晓得人民南路,哪个甘肃大怪可晓得?”
人马上和她:“他大得我恶心!”
“兵站人说,有次运来广柑,他连皮啃,苦惨了。没人告诉他削广柑皮,都背着他削。后来回回分给他广柑,他都让给别人吃。”
没下完坡我们不动了。好在谁都没叫。一般我们中总有个把人在这类场合没出息地尖叫。天发暖地亮。
盲女子站在盛接温泉的坑里,慢慢用双手往身上撩水。她不知道水多浑多脏。一头花丢掉不少,乱七八糟剩一些在不合宜的地方。她胯部也薄、削,水至她大腿根。她屈一回腿,掬一捧水浇在自己身上。这个绝对重复的单调动作使人感到她不在动,她完全是静的、呆的。假如仅仅由她一人构成这场景,谁理它。人诧的是他。他那样一大个,蹲着,也可能跪着。还那样耷拉着巨大的下巴。一动不动,这个绝对僵滞的人形使人感到的是动,那看不见的动才使他的静那么变形。
我们中没人报告这事。都带着疙疙瘩瘩的感觉睡了。近早晨那段,兵站闹得厉害。说是有逮人。逮他。
演出队也开始帮着逮。藏人早对甘肃人与盲女子的接近留心,昨夜全出动了。他当然往兵站跑。兵站不准他躲,怕藏人把兵站踩平了。他跑了。藏人被放进来搜看,兵站也帮他们搜。为使藏人明白他不属于兵站。往小树林搜,惊起一世界乌鸦,淡色的天一下变得麻麻的。他被逮着时两腿被藏民的枪伤了,破军裤红透,粗大的两条腿已让血淌软。
一个藏民和一个兵架着他过来。他并不太害怕,一切都好像还没懂。我们惊慌地发现这地方原来有这么多藏人,像一下子长出来的。人永远不懂这地方的各种潜伏。天热极了,乌鸦呐喊着一蓬一蓬冲上天。
甘肃人被堆在兵站院子里。人群里,美丽的盲女子也把脸朝向地中央淌血的那堆身躯。红苹果还在她身上,红得过了饱和。
军民双方达成协议,将他绑上,送军分区。没人架得动他。车在旁边发动得已烦了。他仰起脸,为自己的笨大着急和惭愧。塞他上车,他呻吟几声“渴”,人都装没听见。
演出队再上路,整个人、车都疲疲沓沓。兵站也阴阴的,怨着什么,为着什么灰着心。
翻山时,下雪了。六月下雪在这里没人感叹。弯子上,又现出她。车慢了,司机等我们拿主意。我们沉默得像一车货。
她追上来几步,车却从她肩旁猛一抽身。扑空的盲女子跌倒了,红苹果全翻在雪地上,红得污了,像雪地溃烂了一片。
灰灰带了个矮小的老头走进弄堂。路过传呼电话间,灰灰朝闭着的门喊:“拿三十八号的报纸!”
喊出来张白胖老太太的脸:“你家报纸你妈拿走啦!”她回答灰灰,眼睛却瞅老头。灰灰没什么看头,他在这条弄堂里已存在三十年了。“灰灰呀,你妈今天没去写毛笔字,她说天热,懒得跑。”
灰灰对老头:“我妈平常这时间到‘老龄书法学校’去上课的。”
“灰灰妈不像我们这种人!我们这种人叫做真真老太婆!”老太太哈哈着说。灰灰晓得她其实很不开心:你怎么可以不让我弄清这个陌生老头是谁!这条弄堂,谁家有事瞒人,谁家就把人得罪了。多年前,灰灰一家出出进进没了那个父亲,人竟未得到一个字的解释。那时灰灰还小,人们捉住他问:“你爸呢?”灰灰答:“我爸生病了,在医院。”
“要紧病吗?”
“我妈讲不要紧,是癌。”
过些时人们又捉住戴黑袖箍的灰灰:“中饭你妈烧什么给你吃?”灰灰答:“大排骨,油爆虾,咸菜肉丝。”人们断定:这家男主人倒没让自己一蹬腿拖倒一个家。
又过些时人们仍问灰灰:“你喜不喜欢你妈带来的那个邋遢胡子?”灰灰不答了。渐渐没人再敢跟灰灰罗嗦:他长成一副越来越凶的脸相,看你时两块腮骨横挫,像嚼你。
灰灰还有个姊姊。胖胖的一个外省人是灰灰姊夫,有几天见灰灰和姊夫阴沉着面孔协作,运了些纤维板进去,然后是钉啊锤,楼上楼下都被两只铆头敲得魂灵四溅。收煤气费的人从三十八号出来对人说:好好的屋被毁成了三间马厩。灰灰人高大,人睡自己屋,脚却睡在姊姊屋里。人不信,不久收电费、收清洁费的人又去,才证实,灰灰家确实搭积木一样搭了三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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