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见他!哪个认得他!”她说。
“他总是你父亲!”
“他活该!我没这个父亲……”
伊农急了,说:“我、我、我陪你去。他只想看你一眼……”
“我不去!叫他滚!”
“他、他、他毕竟……”
“狗屁!”
“你、你、你毕竟……”
“狗屁!”
她被伊农逼得步步后退,已退到车栏杆上,她向后仰着身,像要挨刀。“叫他滚!什么父亲!狗屁!”
伊农再也忍不住了,“砰”地一拳打过去,也不知打着哪儿了,蔡玲一下子蹲下身,捂着脸哭起来。哭得很压抑。伊农愣了一会,赶紧扶住她肩,一个劲说:“请原谅请原谅。”
伊农代替蔡玲来见这位不名誉的父亲。老头儿马上明白了。
“她不肯来,是吧?”
他只好点头。然后又朝他一个劲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们站了一会儿。伊农说:“我要去演出了……”
“等一下!”他居然拉住他,“小玲子现在啥样儿?有这么高……这么高……很瘦?”
“不,她蛮胖。”伊农急于摆脱这张失望到顶点的脸。
“我晓得,她是解放军了,不能见我。”
伊农忽然想出个点子,对他说:“我给你搬把椅子,放在台下。她上台的时候,你就能看见了。”
伊农把这位有罪的父亲安置好,已挤得一头大汗。老头儿又拉住他:“她妈写信跟我讲,蔡玲想要个手表,你把这个给她。”
伊农把一块半新的手表交给了蔡玲。她把这块表反复看了看,然后若无其事地塞进挎包。她发现伊农正用很复杂的目光注视她。
“他走了吗?”她问。
“走了。”伊农撒了谎。似乎这样对她更好。她果然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第一个节目一开始,坐在头排的老头儿就横一把竖一把地抹泪。他哭错了,因为台上根本没有蔡玲。六七年时间,他早记不得她的模样,把谁当女儿他也拿不准,反正他只顾哭。
蔡玲的节目在最后,老头儿却恰恰没看上,他还有几十里山路要走。但蔡玲却在侧幕看见了父亲。她直瞪瞪瞅了他很久,希望自己蔑视他,仇恨他,但是不行。他那副快不中用的样子用不着谁来仇恨了。
伊农被蔡玲揪到没人的地方。
“你骗我!”
伊农避开她恶狠狠的面孔,端起号吹了个悲哀嘶哑的长音。
“他没走,你骗我!”
“我没骗你,他现在真的走了……”
“你……”蔡玲突然也挥拳给了他一下。
他晃了晃,站稳后说:“我、我、我没骗你,小玲子。”
一听这个称呼,蔡玲的泪水夺眶而出。伊农迟迟疑疑地抱住了她。
我现在回想起来,徐北方和我疏远,是从我参加那次“先进分子”大会之后。那时他已拿到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正在说服刘队长放了他,他来找我,希望“先进分子”能帮他一把,去机关上层活动活动。
我说不清当时我对他说了什么,大致意思是劝他不必那样看重上大学。有一点我明确告诉了他:像他这样死乞白赖地要去上大学实在够呛!反正我决不会那样。
我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的。刘队长手里现成就有一个名额。他找我谈,严肃地宣布,这个名额给我。
“让我上大学?”
“我反复考虑,决定给你。”
“为什么是我去呢?”
“因为就应该你去。”
“要是我不去呢?”
“为什么?”
“也许我真的不去。”
“去吧。不容易啊。人人都想去,但我只能给你。”
“为什么?”
“因为只有一个宝贵的名额。”
但我把这惟一的宝贵名额让出去了。让给了那个炊事兵,他曾在包子里放过煤油,后来又把做豆腐的石膏当淀粉烧到菜里。我一出让名额,刘队长马上就想到了他。可他没考取,这不怪我。伊农对这个白白糟踏掉的名额痛心得捶胸顿足。有人说,谁要送伊农去上大学,那就干了件功德无量的事,从此这院里会减少一半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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