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117)

2025-10-10 评论

    我说当然。
    “主考人递给我一个小条子,上面写:请你大声说句话,再小声说句话。”
    他做了个鬼脸。
    “大声的,我喊:‘有废书旧报纸鸡毛鸭毛拿来卖!’小声的,我凑到他面前:‘粮票换鸡蛋,换不换?’……我就考上了。伟大不伟大?”
    我辛酸地想:他今后为博取众人一乐,就要把自己歪曲得一塌糊涂。他笑了,我却因此笑不出。他出走的目的,是为哥哥争得一个独生子女不下乡的权利,这样父母就能复婚。
    “不过我现在有点后悔……”小半拉儿说。“唉!算了,后悔也没用!”他对一切都大度,不然他会活不下去。他牺牲了自己,为哥哥捞了个城市户口,捞了一份挺不错的工作。他们合家团聚了,可他却要长久地远离家庭,孤单单地生活。我想他是为此后悔吧。
    原来人人都会后悔。假如我也能像小半拉儿那样大度地说声“算了”,该多好。
    许多天里,我一直在盯着这张报纸看。这位英雄、我的团支书、方脸盘军人,让我体会到“后悔”这词的无情。我后悔从来没把他的模样看清楚;后悔我不顾一切地把那九封信扔进火里;否则,决不会这样晚才认识他……
    刘队长领着新兵们静悄悄走进来。他们不像当年的我那样傻,那样容易景仰什么。他们只是很惊讶地看着我:怎么会成了这副怪样子。他们像老师领来参观的学生,守秩序地围在旁边,与被展览物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刚当兵不久,宣传队却解散了。可他们无所谓,不像刘队长那样想不开。他们年轻,去哪里都受欢迎,干什么都来得及。
    新兵们仔细看着与我有关的一切:输液架、氧气瓶、白色的床和白色石膏里的我。他们不怎么敬慕。令我欣慰的是,他们也不装着敬慕。最后他们注意到我对面墙上的报纸,那是孙煤照我吩咐贴的。
    我深信他是我葬送的。
    我后悔的事很多,最最后悔不该为那几把乐器去送死。为唱一个高调,而葬送了他。泥石流停息后,没有找到他。他不见了,消失了,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
    整座大山成了他的坟墓。
    他死得不管是伟大还是渺小,全是我一手造成。我将永生永世摆脱不了那恶梦般的深沟……
    那样的深沟,只可能出现在恶梦里。我和他隔着深沟声嘶力竭、而又无声无息的呼唤。呼唤……
    我相信世间有这么一种情感——
    我相信我终于找到了久久爱慕的人。他不存在了,也许从来没存在过,但又有什么相干?那种爱慕之情并不需要一个实存的对象来寄托。我找到了“他”,也就对自己的痴情有了交代;对自己蒙昧而赤诚的年龄作了告别……
    我最想跟他们谈的,就是关于“后悔”。
    可他们,这些新兵们只管傻里傻气地瞧我,并不巴望与我交谈。
    我待在硬壳里,是有理由被他们参观的。
    但这样被参观太不好受了,因为我毕竟不是标本、化石什么的。
    我想起那次参观恐龙。巨大化石使我感到巨大威慑。但遗憾的是,我在最后一刹那看透了它。化石的某个局部有点小破绽,我用手顺着破绽抠了抠,竟抠出一小块报纸!这个庞然大物竟是用纸浆做成,涂上颜色、上了釉料,再像拼装玩具一样拼起来的。这东西作为玩具是太恐怖了!当时,我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怕大家扫兴,怕历史的严肃性被怀疑。
    还怕人们像我一样,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
    我想我应该打起精神来,跟新兵们谈谈这些。
    可我不能动弹,束手无策地被他们参观着。我渐渐感到难堪、恼怒。
    喂,有你们这样看的吗?难道我他妈是个恐龙蛋?!
    二稿于一九八六年四月八日

《绿血》问世后,有位战友打电话给我,说:“你把我写得太恶劣了,我真有那么可恶吗?”听他声音充满委屈,还有点悲愤,我笑了说:“你不如他可恶;但你也不如他可爱。”他又说:“那你写的究竟是不是我呀?”这下我张口结舌了。他如今已是位颇有名气的青年音乐指挥家了,却把小说与生活的关系看得如此直接。还有一位非常硬朗地活着的战友,我在小说中让她死了,自然更让我提心吊胆,怕她一旦向我发难:“就算我俩过去不和,你也不必咒我死啊!”那我更说不清了。虽然我用最高贵的一笔——死——来完成一个至美的人格,但我恐怕还是得不到‘彻底的原谅。我不如趁现在费些口舌,讲讲我对“死”的吝啬。我从不将“死”乱施于人。我认为此人物美得不能再美,必须用“死”才能把这美推向一个其他方式无法达到的高潮,让我自己的情感在此趋向饱和,我才舍得赋予他(她)“死”的奇异光环。尽管我这般累赘地表白自己用心善良,人家信不信却由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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