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这样挤。我一点也不愿意到父母那里去。我离开阿爷,是为了他好,他提心吊胆地维护着一点点希望,实在是备受折磨。父母反正要带我走,早晚我会离开他,何必维护这点虚伪的希望呢。我下决心把他的这点可怜巴巴的希望搞掉。火车站怎么啦?人们都怎么啦?上海在搞大疏散,于是此地的人像发了酵。我没有退路,后面是“忠字台”。
十四岁的女孩要说爱过谁,人家准当笑话讲。但事实证明,这种青春期高发病,每个女孩子都要发的。每个女孩在她十四岁的时候都爱过一个人,假如她不说谎,她就承认,她爱过。或者她不同意我的说法:把那叫爱情。管它呢,反正性质一样。可惜没有谁诚实到把十四岁的爱情讲给人家听。
没完没了的人工呼吸,他们把汗滴在我脸上。我不动声色,他们要我活下去,所以事情只好由他们决定了。
假如我不死,荣誉便会大大减少。人们对活着的英雄总有些不习惯。你在死后享用不完的东西,也不允许你拿到生前来占有。他们要把我作为一个普通人救活,而我注定要成为一个英雄去死。
我的一切都在渐渐衰竭。绝望是那么彻底。正因为彻底,才使我心地坦然。
我感到我来不及讲完那个多年前的爱情故事了……
我汗流浃背,拼命抵御着狂乱的人群。我也开始挤,每个人都在剧烈动荡中才可能求得稳定。“哗啦!”一声响——
人群突然不动了。一个挨一个,像直立着窒息了。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出了天大的事。
“忠字台”不该用这样削薄的板片来筑造。这些板片暴露了,使人一眼看透那忠诚的虚伪。一层红布下的崇拜,是那样不牢靠。总之,它垮下来。并没有巨大的声响,几乎是一声不响,但人们却像五雷轰顶。
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堆曾是伟大象征的碎片。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打算从一群呆若木鸡的人眼皮下溜走。“呃——是她!”她的离去恰巧提醒了人们。
我被人揪住了。许多双手伸向我,我发起抖来,像真正的坏蛋那样狼狈地发抖。我这才相信,没有罪恶的人也.会发抖。不是我,不是我。是她是她!不是的不是……人.们发现这样是扯不清楚的,索性上来扭住我。
粤菜有道名菜,就是众所周知的猴脑。厨子将客人领到笼子前面,让客人自己点一只中意的猴子。猴子们在这时一齐下跪,瑟瑟发抖。但只要客人的手指点到哪只猴子,其它同伴会一拥而上,叽叽乱叫着,把这只被点中的猴子抓住,急不可待地交往厨子手里。
人们揪住十四岁的女孩,叽叽乱叫着。
找到一名替罪者,大家顿时感到安全了。
我麻木了,不再挣扎。我的同类不过是高级灵长类,在进化中或许有偶然的退化。不能对他们要求过高。不必对他们抱什么希望。
我挨了第一拳,第二拳,第三拳。没想到十四岁的女孩挺经打。突然,一个声音压住一片嘈杂:“住手!”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插在我和广大群众之间。逆着灯光,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凭直觉感到用不着害怕了。这是个宽肩膀、中等身材的男青年,白衬衫束在细细的腰里。使人感到,要打,谁都不在他话下。
“你们干吗欺负一个小姑娘?!”
他北方口音,声音很硬朗。
“她破坏!……她是现行!……应该把她捉起来!”
“住口!”
人们莫名其妙了一会,真的住口了。
“不是她!我看见的,不是她!”
“为什么不是她?”
“不是她就不是她!我证明!”
“你……是干什么的,包庇她?!”
那人不开口,像是很随意地从挎包拿出一件衣服,抖开,穿上。这下大家老实了。还有人傻里傻气地尖叫起来:“哟,你是解放军呀!”
过了一会儿,堵塞良久的车站就流通起来。我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幸福,真的,我从来没这么幸福过。我决定不去上海,不到父母那儿去了,因为这个城市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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