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彭沙沙在舞台上从不眯眼。她只有一个优势就是眼睛。她的眼睛说流泪就流泪。她扮演给地主放鹅的小女孩,不断有泪水从她腮帮上滚下来。
陶小童跟在孙煤后面,舞台上有十个姑娘为彭沙沙伴唱伴舞。年底有两个女兵复员,宿舍作了调整,孙煤把陶小童换到另一间寝室去了。搬床的时候,俩人的目光右点心照不宣。陶小童凭直觉感到离班长的秘密已非常近了,可班长来了这一手。孙煤知道自己这一手是很有效的。
彭沙沙穿着烂成丝丝缕缕的衣服在台上咚咚作响地舞着,烂衣衫紧裹着她的胖身材。剧情发展到后面,这放鹅的小女孩饿死在芦苇荡里。音乐是由一位新调来的作曲家写的,到此处简直像台风警报。小号蠢头蠢脑地冒出几串高音,给人恐怖感。小提琴手们闭着眼拉着没完没了的颤音。而作曲家刻意在大家谱子上标明:“此处悲痛欲绝,怒火中烧,催人泪下……”这曲子由作曲家亲自指挥,他全不管乐队奏出的效果如何,只管一个劲注视舞台上的孙煤。他觉得这姑娘简直美得要了他的命。他这样美的乐曲全是为她写的,让矮胖子彭沙沙给糟践了。彭沙沙已跳得颠三倒四,她踉跄着,趔趄着,表演生命垂危。她准备奋不顾身地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往地上一倒。这一倒要倒得真实就得不怕疼。只听“砰”的一声,彭沙沙在舞台中央倒下去。
观众们呆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这“砰”的一声把他们吓坏了。他们从这“砰”一声中感到上了当。台上这个“穷孩子”那圆滚滚的小腿真结实啊;还有那屁股,拱得像座小山!这孩子哪能是饿死的,活活是撑死的!
观众笑了!这还了得!侧幕里的男演员也笑出声来。担任伴舞的十个姑娘努力忍住,但还是有人开了头。笑在舞台上是多米诺骨牌,有个开端,后面的妄想抵挡。开始她们还闷在嗓子眼里笑,不一会儿就浑身抽筋,腮帮子作酸。后来她们索性撒开来笑,虽然有一丝明智在提醒着:再笑下去要倒霉的,但谁也停不下来。刘队长在幕边呐喊:“不准笑!不准!……”乐队拉出的颤音一点不心酸,听上去也是笑。
直到观众们先醒过神,意识到这类节目是不该笑的。他们全惊愕地睁大眼,望着这帮失去理智的演员。这事态发展下去可不得了。
只有彭沙沙一个人稳住气,躺在台上纹丝不动。听见有人笑,她简直悲愤透顶。她想,这样笑还有点原则吗?她决定就这样躺着,让自己苦难的姿态给一切人留下深刻印象。
我和许许多多的人拥塞在河这边的公路上。装载我的救护车由于警报长鸣,所有车都为它让了道。它现在开到最前面,只要舟桥合拢,它必将头一个冲过去。看见了吧,我的情况就这样严重,所有人为抢救我都做了让步。
按我身体提供的各项参数,他们断定我的生命还有几个小时,至多十来个小时。这点时间还够他们干什么?我认为他们这样玩命地抢救我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他们这样干是他们这一行的教条。
他们抢救我或许因为我不是个一般人物?拥塞在道路上的所有人都向这辆车里垂危的女英雄致意。我知道,他们肯定向这辆救护车行了注目礼。他们钦佩我就像我曾经钦佩别人。一个长长的时代,每个段落总有那么一些人矗立着,作为时代的支撑点。我就是一个。我并不是大言不惭的人,我的确在献身的一刻毫无杂念,满怀虔诚,并找到一种气概,或说是英雄特有的内心境界与自我感觉吧。就像在舞台上扮演英雄一样,感觉找得不对就白搭,偶尔找到感觉是很舒服的。感觉是一股气,融会贯通。在舞台上找不到感觉你简直就没治。
他们曾说我没演出“兵”的形象来。说我没劲没劲,一点力量也没有。没有那种令他们自豪的大老粗劲头。我觉得这是我的先天缺陷。我请教过不少人,学他们的一招一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比如变魔术的董大个,他演英雄人物的要领在亮相。他说相要亮得毒、亮得猛。为了这一毒二猛,他的经验是完全屏住呼吸,让气全憋在胸里。有次他客串李玉和,憋了一口气等着亮相,结果那一锣敲迟了,他差点憋晕过去。我不行。我一上台就飘飘忽忽,把什么都忘了,只想着给人留一个优美的印象。事实证明我不适合塑造英雄人物。
可现在我蛮过硬,死到临头,一声不吭。许多人从现在开始把我看得了不起,一个女英雄。我没工夫推敲,这事是否有点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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