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妥协了。阿爷压根没对这事抱什么希望。最残酷的是,父母还要造出一个假象:是我自愿离开阿爷的。他们让我当着阿爷面宣布这种选择。
我表示一切都按父母安排的去做。只能这样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头一次想到“命里注定”这类词。阿奶阿爷和我,我们能联系在一块乍看极偶然,其实全是必然。我不妥协还能干什么?
隆重的“选择”仪式在阿爷空荡荡的客厅里举行。这里过去摆满令他骄傲的大堆书籍。我站在中央,阿爷坐这端,父母坐那一端。马上要由我自己发出我背叛阿爷的宣言。父母这么干够绝的。这么干他们开脱干净了。他们狡猾、虚伪,阿爷哪是他们的对手!
“小童!现在爸爸妈妈不勉强你,你自己做出决定:今后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们回上海?随你便,你说实话好了。”
我不偏不倚地站在“三八线”上,看着自己的脚尖,精神在过大刑。一会儿,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很快在地上聚了一小滩水。
“你说话呀!爸爸妈妈决不勉强你,完全由你自由选择!”
有一阵,我突然想冲过去和父母拼掉。我此刻一点也不觉得他们生下我有什么功劳。我恨他们。他们正当年富力强,有足够的智慧和精力对付一老一少。他们在老的和小的之间显得那样自信和霸道。我真的恨他们。他们控制着孩子的命运,从来不把孩子的感情当回事。他们漫不经心地行使自己法定的权力,要怎样就怎样;孩子的真切悲哀被他们看成挺好玩的事,而孩子的反抗全被当作无理取闹。我咬紧牙关,不然我真的会照我想的瞎说一通。我还有一丝理智:父母是得罪不得的。
我想,我还是老实点吧。眼泪在我脚前越聚越多。按预先排演好的台词,我这时该说:阿爷,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跟爸妈走的好。一方面上海学校好些,再说您年纪大了,又在被窜查,照顾不了我。我走了,会常来看您。您也能去上海看我,不是还像没分开一样吗?
这段话,父母设计得天衣无缝,合情合理,可我怎么努力也张不开口。
阿爷始终安详地坐着。他比我转弯子转得早。我想他天生是个受气包。
“小童!你讲话呀!不是让你自由选择吗?有什么哭头!……”母亲快沉不住气了。
我哭得头都晕了。我怎么这样倒霉?
父亲胸有成竹地说:“让孩子自己选择嘛,我们都不要强迫她。”
“不要让孩子为难了!”阿爷忽然提高嗓门,“你们折磨一个孩子干什么?”没想到老头子原是有脾气的。他使我们三人都吃了一惊。
“这怎么是折磨呢?”母亲说,“小童,你快讲话!”
“怎么不是折磨?!你们就忍心让她哭成这样?小童,阿爷领你心了。你不必为难,跟父母是对的。哪个孩子不跟父母呢……”
我忽然长长吸一口气。三个人都静下来,盯着我,像三个下了大注的人盯着要停下来的赌盘。
我绝望地看看阿爷。阿爷似乎明白自己不应再奢求什么。但他仍怀着一丝儿侥幸,这一丝侥幸使他看上去不堪一击。
“阿爷……”我泣不成声。
父母露出稳操胜券的神气。
“阿爷……我、我哪儿也不去!我就……陪着你!”
说完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到现在我也没搞清那是真的晕倒还是我装出来的。我的确觉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我大概装得非常逼真,把我那毫无医学常识的父母吓得够呛。那样吓吓他们如今想起来还极称我心。
这次休克是耳朵首先苏醒的。我听见“嚁嚁”的声音,起初以为是蟋蟀什么的,后来它越来越响,我才听出是哨了。见我醒了,那些聚拢在我眼前的面孔慢慢散开。休克,是让我一遍遍演习着死亡。到时候,我就可以信心百倍在对死亡说:好了,来吧。我准备就绪。
“嚁嚁”的哨音使医生们烦躁至极。他们骂舟桥连是笨蛋,从早干到晚,桥还合不拢。一定是河水太急,这场灾难使一切都变了态,一座看上去挺牢固的桥几天前被河水冲垮。孙煤总是悄悄地为我做着一切:撤下那根管子,换上这个瓶子。她把这些事做得很细致。我对自己说:好好看看吧,记住这个形象。她在我最后的印象里未必恶劣,甚至美好起来。我知道,这正是她巴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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