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66)

2025-10-10 评论

    团支书看着他的脸:他眼窝和鬓角及鼻沟还留着昨晚演出的化妆油彩,因此像个丑角。董大个诡笑起来,伸手在团支书方方的后脑勺上捋了一把。
    “我说伙计,是那个岁数了。”他又往前凑凑,“我纳闷,你爹娘没给你找个公社妇女主任什么的?”
    团支书推开他:“你闭嘴好不好!”
    董大个心花怒放地退到一边去。过一会,团支书惴惴不安地又跑回来:“你快说,我到底喊谁的名字了?”
    董大个料定他会再追问,简直快活得要死,闭着眼说:“你好好反省一下吧,你成天打谁的主意。”
    他瞪眼想了一会,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打过谁的主意,你是说咱队的女兵吗?我真没打过她们主意。”
    第二天夜里,董大个把团支书推醒了。
    “你又喊了。”
    “……刚才?”
    “我要不推醒你,你非得把所有人都喊醒不可。你现在想得起来,你喊的是谁吗?”
    团支书像犯了罪似的耷拉下脑袋。他已完全明白他喊的是谁了。他头一次发现自己也会做梦。他还发现自己这些天总是有所牵挂,梦里,他才知道牵挂着谁……
    陶小童在一周后便下楼散步了。她走到楼梯口,发现有个小老头儿趴在地上正摸什么。他异常瘦弱,动作迟钝,穿着白底蓝条的病号服让人想起奥斯威辛集中营。
    他感到有人来了,赶紧退缩一步,做出让路的样子。陶小童吃惊地看到他并不是个小老头儿,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嘴唇上的胡子长得还不像样。
    “你找什么?”她问道。
    “呃,棋子儿。”他把她当成护士,做出害怕的样子。
    “你眼睛看不见?”
    他马上说:“我是二十五床,外科的。”
    “我来帮你找吧?”
    他奇怪了,护士讲话没这样柔和的。他问:“你……不是护士呢?”
    “不是。我也是住院的。你眼睛怎么了?”
    “医生讲,伤到脑壳,眼睛就受影响。”他摸着墙根,颤颤巍巍站在那儿。从背影看,人人都会当他是个小老头儿。
    陶小童帮他寻找那颗棋子儿。他脸上浮着讨好的笑容。
    “我刚才在楼梯上绊了一跤,一盒棋子都落了。我捡了半天,还差个‘连长’。”他下的是军棋。
    陶小童终于发现那颗棋子的着落,但无法拾。它落进了痰桶,正浮在一滩挺浓的痰上。她劝他放弃这颗棋子,而他坚决不肯,硬要下手去捞。
    “这不是我自家的东西,是我到楼上向一个娃儿家借的。少了一颗,他硬不饶我。娃儿家嘛,又是个小瘫子……”他当真把那颗棋子捞上来,陶小童一阵恶心,急忙走开了。他摸索着进了水房,在那里冲洗。第二天陶小童又在楼梯口碰见他。这简易楼的楼梯极不规则,因此他又跌了一大跤。
    陶小童忙上前搀扶他。这回他像老熟人一样跟她拉呱起来。
    “我们一块伤了七八个呢……一个当时就牺牲了!一大块石头落下来喽!跑?你跑得赢!……还有几个伤不重,现在都出院回家了。我们那地方只要负了伤,都批准探亲假。”他似乎对负伤还有点求之不得。“我伤好了,也回家!”他黑黑的脸很窄,笑起来嘴巴几乎横贯两腮。这使他笑的时候像个傻孩子。他还对陶小童讲了许多施工的事。
    初期失明的人,特别受不了寂寞,逮着谁就要跟谁唠叨没完。许多瞎子算命或许就是为找个永久的谈话理由和谈话对象。瞎子和人交谈,他并不希望对方多插嘴,也不在乎对方的表情,哪怕对方满脸不耐烦,也不影响他的兴致。对方只需时不时哼一两声,作为他每段话的支撑点,就够了。
    他正谈到兴头上,一个护士走过来,叫道:“二十五床!”
    他立刻老实了,极胆怯的脸转向声音来源。那护士上来搀着他快步走去,嘴里说着:“你瞎跑什么?不是规定你卧床的吗?”
    “二十五床”不敢像护士那样轻快迈步,身体重心始终拖在后面,十分惶恐地半张着嘴。
    陶小童忍不住跟了去。他已端端正正坐在床上,两手平放于膝盖,好像在等着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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