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83)

2025-10-10 评论

    当我提出立刻要去苏州看阿爷时,父亲沉下脸说:“这个事情我来安排。”
    妈妈说:“有什么看头,他又不是你亲阿爷!”
    “我要去!明天就去!”我态度强硬起来。
    “好好好,”父亲马上陪笑。作为时代特征,他对军人还是有所敬畏。“这事再慢慢商量,好好研究一下。我也是为了你好,跟这样一个阿爷来往,对你没什么好处。万一街道上向你们部队组织反映呢?……再说,你不是在表格里从来没把他填进去吗?”
    我哑口无言。
    直到今天,我躺在这里不能动弹的时刻,一想到老阿爷,就觉得哪里在深深地作痛,痛得我不得安生。说实话,我已不能清晰地记起阿爷的模样,只知道他的背更驼了。走路时两腿显得迟钝、僵硬。端一杯茶,会把半杯泼在衣襟上。这些都是姐姐告诉我的。但我决没有料到,他会患上那样严重的眼疾。
    姐姐总是背着父母跟我谈起阿爷。她问:“你阿爷没有写过信给你吧?”
    她和哥哥一贯把阿爷算在我一个人头上。
    我说:“我没收到他任何一封信。”
    “你当兵走的第二天,他来了。人好像不大对头,呆呆痴痴的。他把你留给他的信给爸爸看,叫爸去寻你回来。”姐姐说,“你真恶劣,为什么偷偷逃掉?……”
    我说:“只能偷偷逃掉。”
    姐姐又说:“后来他又来过几趟,大家也没什么话跟他讲,他坐坐就走了。”
    “他为啥不给我写信呢?”
    “咦?!怪事情——不是你自己关照过他,说部队晓得有这个阿爷不好呀!他怕给你写了信,人家查问起来,你多为难啊。”
    “等见到他,我要告诉他,其实写信并没有关系……”
    “那也晚了,他不会给你写信了。”
    “为什么?”
    “爸爸信上没提到过?他眼睛快要看不见了呀!”姐姐加重语气:“他得了青光眼。”
    我的心突然小跳一下:“那我写给他的信呢?”
    “你以后也不用写了,反正他看不见。”
    我现在知道了,阿爷为什么会失明。过分的孤独和伤感,会使人慢慢失去视力。因为他宁可不再看见什么,所见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关注,提不起他的兴趣。
    哥告诉我,他有次去苏州游玩,找不到旅馆便到阿爷家住一宿。阿爷很爱面子,从不许别人过问他的视力,所有动作和举止,尽量装得正常。哥哥讲到此处笑起来,说阿爷在马路上被一辆三轮车撞倒,他却爬起来跟人家又鞠躬又敬礼。
    我奇怪的是,哥哥怎么笑得出来。一个即将失明的老头儿真使他感到滑稽吗?我写给阿爷的信,他总要费很多时间才读下来,甚至根本读不下来,尽管这样,他也从不请别人代读。哥哥觉得这事简直可笑透了。而听到这里我却想砸东西,砸什么都行,要不就把自己的头往墙上砸,反正得搞出什么巨响,让全家知道——我烦!
    我无聊而紧张地在家捱到第十天,又拿出我的老伎俩,偷跑,留下一封信。但哥哥在火车站逮住了我:“回去!爸妈叫你回去!”
    “别管我!”
    “你们部队来了封加急电报,你快回去看看!”
    “电报上说什么?!”
    “好像说有什么紧急任务……”
    我感到神经马上都要崩溃了。问哥哥道:“你说,怎么办?!”
    哥哥耸耸肩,表示奇怪:这样重大的事,难道能问我吗?
    全家都把部队看作彻底分开我和阿爷的最有效的东西,这点他们看对了。看见电报,我义无反顾地走了。姐姐劝我给阿爷发个电报,让他到火车站等着,好歹能见一面。我拒绝了。试想那样的见面是好受的吗?等火车开走,月台上只剩下一个老头,仍不死心地伸长颈子去望越来越远的列车,其实他能望到什么?直到车站服务员不耐烦了,撵他走……
    等我回到演出队,又加入了出操行列,机械有力地迈出左腿和右腿时,我感到探亲是一场梦。并不美、并不愉快的梦。我觉得我哪儿也没去过,从来就没离开过这里。只是当我发现出操的队列末尾不再跟着“颗勒”;班务会上,没有了孙煤;女宿舍听不见彭沙沙哇啦哇啦的废话,伙房后面,不见小周父亲吭哧吭哧地铲煤,我才感到我的确离开过,而且离开的日子决不止那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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