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呼喊(20)

2025-10-10 评论

    岳父的死使孙光平如释重负,然而真正平静的生活远还没有来到。不久之后我父亲孙广才旧病复发,从而让英花痛哭流涕了整整三天。
    那是我侄儿孙晓明三岁时的夏日,我父亲坐在门槛上看着英花去井旁打水。孙广才看到了英花短裤上的大花案在那丰满的屁股上绷紧然后又松懈,下面的大腿在阳光下黑黝黝地闪亮。我父亲在岁月和寡妇的双重折腾下,已经像药渣一样毫无生气。英花健壮的身体却让我父亲令人吃惊地回忆起了自己昔日旺盛的精力。孙广才不是用大脑去进行回忆,而是动用了他枯树般的身体,回忆使我父亲再现了过去一往无前的情欲。当英花提着水桶走去时,我父亲满脸通红,发出了响亮的咳嗽声,这个痨病鬼在那个时刻,村里有人在不远处走动的时刻,他的手捏住了英花短裤上的大红花案,以及里面的皮肉。我侄儿孙晓明听到他母亲发出了惊恐的喊叫。
    孙光平这天有事去城里,回来后看到母亲老泪纵横地坐在门槛上,嘴里喃喃自语:
    “作孽呵。”
    然后是英花披头散发坐在床沿上抽泣的情景。
    明白了一切的孙光平脸色苍白地走进厨房,然后提着一把锃亮的斧子走出来,他走到哭泣的英花身旁说:
    “你要照顾好儿子和娘。”
    明白过来的英花开始了她的嚎啕大哭,她拉扯住丈夫的衣服连连说:
    “你-别-别这样。”
    我的母亲那时已经跪在门口,张开双臂拦住孙光平,母亲沙哑的嗓音在那个下午颤抖不已,她虽然泪眼模糊却神态庄重地告诉孙光平:
    “你杀了他,吃亏的还是你。”
    母亲的神情使我哥哥泪流而出,他向母亲喊道:
    “你站起来,我不杀他我就没法在村里活啦。”
    我的母亲坚定不移地跪在那里,她声嘶力竭地说:
    “看看你三岁的儿子吧,你犯不着和他去拚命。”
    我哥哥苦笑了一下,对母亲说:
    “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英花的受辱,使孙光平感到必须和孙广才清算一切。几年来,他一直忍受着父亲给他带来的耻辱,孙广才的进一步行为,在我哥哥看来是把他们两人都逼上了死路。孙光平在激愤之中清晰地意识到,若再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就难以在村里立足。
    那天下午,村里所有人都站到了屋外,孙光平在耀眼的阳光里和同样耀眼的目光里,重现了他十四岁手握菜刀的神态。我哥哥提着斧子走向了我的父亲。
    那时孙广才就站在寡妇屋前的一棵树下,他疑虑重重地望着走来的孙光平。我哥哥听到孙广才对寡妇说:
    “这小子难道还想杀我。”
    然后孙广才向孙光平喊道:
    “儿子,我是你爹。”
    孙光平一声不吭,他走去时神态固执。在他越走越近时,孙广才的喊声开始惊慌起来:
    “你只有一个爹,杀了就没啦。”
    我父亲喊完这一句,孙光平已经走到了近前,孙广才慌张地嘟哝一声:
    “真要杀我了。”
    说完孙广才转身就跑,同时连声喊叫:
    “要出人命啦。”
    那个下午显得寂静无声,我父亲年愈六十以后,开始了他惊慌失措的逃命。他在那条通往城里的小路上,跑得疲惫不堪。我哥哥孙光平手提斧子紧追其后。孙广才呼喊救命的声音接连传来,那时他已经丧失了往常的声调,以至站在村口的罗老头询问身旁眺望孙广才的人:
    “这是孙广才在喊吗?”
    我父亲一大把年纪如此奔跑,实在难为他了。孙广才跑到那座桥上时摔倒在地,于是他就坐在那里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像婴儿一样响亮。
    我哥哥追到桥上后,他看到了父亲不堪入目的形象。混浊的眼泪使我父亲的脸像一只蝴蝶一样花里胡哨,青黄的鼻涕挂在嘴唇上,不停地抖动。父亲的形象使哥哥突然感到割下他的脑袋显得不可思议了。一直坚定不移的孙光平,在那时表现了犹豫不决。可是他看到村里涌来的人群时,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我不知道哥哥当初是怎么看中父亲左边的耳朵,在那阳光灿烂的时刻,孙光平扯住了孙广才的耳朵,用斧子像裁剪一块布一样割下了父亲的耳朵。父亲暗红的血畅流而出,顷刻之间就如一块红纱巾围住了父亲的脖子。那时的孙广才被自己响亮的哭声团团围住,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毫无知觉。直到他对自己的眼泪过多感到吃惊时,伸手一摸使我父亲看到了自己的鲜血。孙广才嗷嗷叫了几声后昏迷了过去。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