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呼喊(28)

2025-10-10 评论

    “孙光林。”
    我站在了那里。现在我已经无法还原当初的情感,我知道自己一直看着苏宇。很多同学在我们中间走去,直到显出很大一个空档时,苏宇才走过来问我:
    “你还记得我吗?”
    我最初向苏杭走去时,所期待苏杭的正是盼望他说类似这样的话。这话后来却由苏宇主动说出。我当时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点点头,说道:
    “你是苏宇。”
    这次交往以后,放学回家时我们在学校里一旦相遇,就会自然地走到一起。我经常看到苏杭在不远处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们。这样的关系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我们两人对走到校门口就要分手的事实都开始感到不安了。苏宇开始送我回家,他总是送到那座通往南门的木桥为止。苏宇站在那里朝走去的我挥挥手,然后转过身去慢慢地走远。
    几年前我回到家乡重返南门时,那座老式的木桥已被水泥的新桥所代替。我站在冬天的傍晚里,回想着那些发生在夏季的往事。于是我怀旧的目光逐渐抹杀了作为工厂的南门,石头砌成的河岸,以及我站立其上的水泥桥。我重又看到了南门的田野,长满青草的泥土河岸,脚下的水泥桥面转换成了昔日的木板,我从木板的缝隙里看着河水的流动。
    我在冬天凛冽的寒风里,回想起了这样的情景。有一次我和苏宇在木桥上站了很久,那是夏季最初来到的一个傍晚,苏宇羞怯地望着南门的目光在晚霞里微微泛红。他用和那个傍晚同样宁静的声音,回忆着一个平静的经历。他在南门的一个夏日夜晚,因为太热不想放下蚊帐,他母亲就坐在床边替他扇风和驱赶蚊虫,等他睡着后她才放下蚊帐。
    当初苏宇有关他母亲的这段话,让我听了有些伤感。那时我已经很难得到来自家庭的温暖。
    苏宇接下去告诉我,就是那晚上他做了一个恶梦。“我好像杀人了,警察到处抓我,我就跑回家中,想在家里躲起来。
    结果父母下班回来后发现了我,就用绳子把我绑在门前的树上,要把我交给警察。我拚命地哭,求他们别这样。他们则是拚命地骂我。“
    苏宇在睡梦中的哭声惊醒了他母亲,母亲叫醒他时,他一身冷汗,心脏都跳疼了,母亲训斥他:
    “哭什么,神经病。”
    母亲的声音像是很厌恶,使苏宇当时深感绝望。
    少年的苏宇对少年的我讲叙这些时,我们两人恐怕都难以明白这揭示着什么。后来,苏宇死后十多年,我站在这座通往南门的桥上,独自回想这些时,我才逐渐看到敏感的苏宇,从童年起就被幸福和绝望这两个事实纠缠不清了。

我十四岁的时候,在黑夜里发现了一个神秘的举动,从而让我获得了奇妙的感受。那一瞬间激烈无比的快乐出现时,当初的颤抖使我十分惊讶。这是我最初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用恐惧的方式来表达欢乐。此后接触到战栗这个词时,我的理解显然和同龄的人不太一样了,而开始接近歌德的意图。这位已经死去的德国老人曾经说过:
    ——恐惧与颤抖是人的至善。
    当我最初在那些沉沉黑夜越过激动不安的山峰,进入一无所有的空虚之后,发现自己的内裤有一块已经湿润时,不禁惊慌失措。最早来到的惊慌还没有引起我对自己行为的指责,只是纯粹地对于生理的恐惧。最开始我将那一块湿润理解为尿的流出,无知的我所感到羞愧的,还不是那种举动的不可见人,我为自己这个年龄竟还遗尿而忐忑不安,同时也有怀疑疾病来到的慌乱。尽管如此,出于那一瞬间身体激动不安的渴望,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重复了这欢乐的颤抖。
    我在十四岁那个夏天的中午走出家门,走向城里的学校时,灿烂的阳光却使我脸色苍白。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将要进行一个羞耻的行为,我要解开黑夜流出物之谜。我那时的年龄,已经无法让所有一切都按照被认为是正确的准则行事,内心的欲望开始悄悄地主持了我一部分言行。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我渴望知道那流出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行为无法在家中完成,我所能选择的只能是中午时刻学校的厕所,那时厕所将会空无一人。那个破旧不堪的厕所在我此后的回想里使我浑身发抖,以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迫指责自己在最丑陋的地方完成了最丑陋的行为。现在我已经拒绝了这样的自我指责,我当初对厕所的选择让我看到了自己无处藏身的少年。这样的选择是现实强加于我,而非出于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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