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这样一个上午,一个清澈透明的上午,我跟在村里几个孩子后面奔跑,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迎风起舞的青草。
阳光那时候似乎更像是温和的颜色涂抹在我们身上,还不是耀眼的光芒。我们奔跑着,像那些河边的羊羔。似乎是跑了很长时间,我们来到了一座破旧的庙宇,我看到了几个巨大的蜘蛛网。
应该是更早一些时候,村里的一个孩子从远处走过来。我至今记得他苍白的脸色,他的嘴唇被风吹得哆哆嗦嗦,他对我们说:
“那边有个死人。”
死人躺在蜘蛛网的下面,我看到了他,就是昨天傍晚向我走来的黑衣男人。虽然我现在努力回想自己当初的心情,可我没有成功。回想中的往事已被抽去了当初的情绪,只剩下了外壳。此刻蕴含其中的情绪是我现在的情绪。陌生男人突然死去的事实,对于六岁的我只能是微微的惊讶,不会出现延伸的感叹。他仰躺在潮湿的泥土上,双目关闭,一副舒适安详的神态。我注意到黑色的衣服上沾满了泥迹了,斑斑驳驳就像田埂上那些灰暗的无名之花。我第一次看到了死去的人,看上去他像是睡着的。这是我六岁时的真实感受,原来死去就是睡着了。
此后我是那么的惧怕黑夜,我眼前出现了自己站在村口路上的情景,降临的夜色犹如洪水滚滚而来,将我的眼睛吞没了,也就吞没了一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躺在黑暗的床上不敢入睡,四周的寂静使我的恐惧无限扩张。我一次次和睡眠搏斗,它强有力的手使劲要把我拉进去,我拚命抵抗。我害怕像陌生男人那样,一旦睡着了就永远不再醒来。可是最后我总是疲惫不堪,无可奈何地掉入了睡眠的宁静之中。当我翌日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活着,看着阳光从门缝里照射进来,我的喜悦使我激动无比,我获得了拯救。
我六岁时最后的记忆,是我在奔跑。记忆重现了城里造船厂昔日的荣耀,他们制造的第一艘水泥船将来到南门的河上。我和哥哥跑向了河边。过去的阳光是那么的鲜艳,照耀着我年轻的母亲,她蓝方格的头巾飘动在往昔的秋风里,我弟弟坐在她的怀中,睁大着莫名其妙的眼睛。我那个笑声响亮的父亲,赤脚走上了田埂。为什么要出现一个身穿军装的高大男人?就像一片树叶飘入了树林,他走到了我的家人中间。
河边已经站满了人,哥哥带着我,从那些成年人的裤裆里钻过去,嘈杂的人声覆盖了我们。我们爬到了河边,从两个大人的裤裆里伸出了脑袋,像两只乌龟一样东张西望。
激动人心的时刻是由喧天的锣鼓声送来的,在两岸欢腾的人声里,我看到了驶来的水泥船,船上悬挂着几根长长的麻绳,绳上结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片,那么多鲜花在空中开放?
十来个年轻的男人在船上敲锣打鼓。
我向哥哥喊叫:
“哥哥,这船是用什么做的?”
我的哥哥扭过头来以同样的喊叫回答我:
“石头做的。”
“那它怎么不沉下去呢?”
“笨蛋。”我哥哥说:“你没看到上面有麻绳吊着?”
身穿军装的王立强,在这样的情景里突然出现,使我对南门的记忆被迫中断了五年。这个高大的男人,拉着我的手离开了南门,坐上一艘突突直响的轮船,在一条漫长的河流里接近了那个名叫孙荡的城镇。我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给了别人,我以为前往的地方是一次有趣的游玩。在那条小路上,疾病缠身的祖父与我擦肩相遇,面对他忧虑的目光,我得意洋洋地对他说:
“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说话。”
五年以后,当我独自回到南门时,又和祖父相逢在这条路上。
我回家后不久,一家姓苏的城里人搬到南门来居住了。一个夏天的早晨,苏家的两个男孩从屋内搬出了一张小圆桌,放在树荫下面吃起了早餐。
这是我十二岁看到的情景。两个城里孩子穿着商店里买来的衣裤坐在那里。我一个人坐在池塘旁,穿的是土布手工缝制的短裤。然后我看到十四岁的哥哥领着九岁的弟弟向苏家的孩子走去。他们和我一样,也都光着上身,在阳光下黑黝黝的像两条泥鳅。
在此之前,我听到哥哥在晒场那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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