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的中国,网上传播的文学和传统出版的文学已经并肩而行了,我现在要谈的不是网络文学和传统出版的文学的比较,这个话题没有什么意义,对于文学来说,无论是网上传播还是平面出版传播,只是传播的方式不同,而不会是文学本质的不同。我要谈的是网络和文学,谈它们之间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共同之处。
我们都知道文学给予我们的是一个虚构的世界,我相信这是因为人们无法忍受现实的狭窄,人们希望知道更多的事物,于是想象力就要飞翔,情感就会膨胀,人们需要一个虚构的世界来扩展自己的现实,虽然这样的世界是建立在别人的经历和情感之上,然而对照和共鸣会使自己感同身受。我想,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精神的力量,现实太小了,而每个人的内心都像是一座火山一样,喷发是为了寻找更加宽广的空间。那么多年来,文学一直承受着来自现实世界的所有欲望,所有情感和所有的想象,如果不能说它是独自承受,那它也承受着最重的部份。
现在,网络给我们带来一个虚拟的世界,与文学一样,是一个没有边境的世界,它的空间取决于人们的想象力,有多少想象在出发,它就会有多少空间在出生;与文学不同的是,人们不需要在别人的故事里去寻找自己的眼泪和欢乐,网络使人人都可以成为虚拟世界的主人,点动鼠标就可以建造一座梦想中的宫殿,加密之后就像有了门锁和电网。如果说安娜·卡列尼娜的房间人人都可以进入,只要你买下或者读过托尔斯泰的书,那么网上的宫殿则永远是自己的领地;虽然有时候黑客会大驾光临,可是现实中的宫殿也会遭遇小偷和强盗,而且类似的经历只会使这一切变得更加真实,当然也会更加激动人心。
我承认自己迷上了网络的世界,一方面是它如同文学一样使我们的空间变得无法计算,另一方面是它正在迅速地瓦解着我们固有的现实,这是文学无法做到的。有时候我觉得网络的世界很像是文学和信用卡的结合,我的意思是说它具有天空和大地的完整性,它建立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像文学那样去接受人们多余的想象和多余的情感,与此同时它又在改变我们的现实,就像信用卡虚拟了钱币一样,它正在虚拟我们的现实。如果说文学虚构的世界仅仅是天空的话,那么网络虚拟的世界完成了天空和大地的组合。不过有一点它们永远是一致的,那就是人们需要画饼充饥,因为这样有助于人们的身心健康。
一个作家的写作影响了另一个作家的写作,这已经成为了文学中写作的继续,让古已有之的情感和源远流长的思想得到继续,这里不存在谁在获得的问题,也不存在谁被覆盖的问题,文学中影响就像植物沐浴着的阳光一样,植物需要阳光的照耀并不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阳光,而是始终要以植物的方式去茁壮成长。另一方面,植物的成长也表明了阳光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文学就这样获得了继承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那篇令人感动的文章《回忆胡安·鲁尔福》里这样写道:“对于胡安·鲁尔福作品的深入了解,终于使我找到了为继续写我的书而需要寻找的道路……他的作品不过三百页,但是它几乎和我们所知道的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浩瀚,我相信也会一样经久不衰。”
这段话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首先是一位作家对于另一位作家意味着什么?显然,这是文学里最为奇妙的经历之一。1961年7月2日,加西亚·马尔克斯提醒我们,这是欧内斯特·海明威开枪自毙的那一天,而他自己漂泊的生涯仍在继续着,这一天他来到了墨西哥,来到了胡安·鲁尔福所居住的城市。在此之前,他在巴黎苦苦熬过了三个年头,又在纽约游荡了八个月,然后他的生命把他带入了三十二岁,妻子梅塞德斯陪伴着他,孩子还小,他在墨西哥找到了工作。加西亚·马尔克认为自己十分了解拉丁美州的文学,自然也十分了解墨西哥的文学,可是他不知道胡安·鲁尔福;他在墨西哥的同事和朋友都非常熟悉胡安·鲁尔福的作品,可是没有人告诉他。当时的加西亚·巴尔克斯已经出版了《枯枝败叶》,而另外的三本书《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恶时辰》和《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也快要出版,他的天才已经初露端倪,可是只有作者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他正在经历着倒霉的时光,因为他的写作进入了死胡同,他找不到可以钻出去的裂缝。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朋友阿尔瓦罗·穆蒂斯提着一捆书来到了,并且从里面抽出了最薄的那一本递给他,《佩德罗·巴拉莫》,在那个不眠之夜班,加西亚·马尔克斯和胡安·鲁尔福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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