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太阳已经碰到了子午线,黑夜已从恒河边跨到了摩洛哥。
普鲁斯特的等待和但丁的等待是叙述里流动的时间,如同河水抚摸岸边的某一块石头一样,普鲁斯特和但丁让自己的叙述之水抚摸了岸边所有等待的石头,他们的等待就这样不断消失和不断来到。因此,《神曲》和《追忆逝水年华》里的等待总是短暂的,然而它们却是饱满的,就像“蝴蝶虽小,同样也把一生经历”。与《三姊妹》和《等待戈多》更为接近的等待,是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这部只有六千字的短篇小说,印证了契诃夫的话,契诃夫说:“我能把一个长长的主题简短地表达出来。”“父亲是一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故事的叙述就是这样朴素地开始,并且以同样的朴素结束。这个“并不比谁更愉快或更烦恼”的人,有一天订购了一条小船,从此开始了他在河上漂浮的岁月,而且永不上岸。他的行为给他的家人带去了耻辱,只有叙述者,也就是他的儿子出于某些难以言传的本能,开始了在岸边漫长的等待。后来叙述者的母亲、哥哥和姐姐都离开了,搬到了城里去居住,只有叙述者依然等待着父亲,他从一个孩子开始等待,一直到白发苍苍。
终于,他在远处出现了,那儿,就在那儿,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船的后部。我朝他喊了好几次。我庄重地指天发誓,尽可能大声喊出我急切想说的话:“爸爸,你在河上浮游得太久了,你老了……回来吧,我会代替你。就在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无论何时,我会踏上你的船,顶上你的位置。”……他听见了,站了起来,挥动船桨向我划过来……我突然浑身颤栗起来。因为他举起他的手臂向我挥舞——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我不能……我害怕极了,毛发直竖,发疯地跑开了,逃掉了……从此以后,没有人再看见过他,听说过他……
罗萨的才华使他的故事超越了现实,就像他的标题所暗示的那样,河的第三条岸其实是存在的,就像莫斯科存在于三姊妹的向往中,戈多存在于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的无聊里。这个故事和契诃夫、贝克特剧作的共同之处在于:等待的全部意义就是等待的失败,无论它的代价是失去某些短暂的时刻,还是耗去毕生的幸福。我们可以在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中辨认出等待的模样,虽然它不时地改变自己的形象,有时它是某个激动人心的主题,另外的时候它又是一段叙述、一个动作或者一个心理的过程,也可以是一个细节和一行诗句,它在我们的文学里生生不息,无处不在。所以,契诃夫的等待并不是等待的开始,林兆华的等待也不会因此结束。基于这样的理由,我们可以相信博尔赫斯的话:几近无限的文学有时候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同时也可以相信那位女士的话:所有的男人其实只有一个。事实上,博尔赫斯或者那位女士在表达自己精通了某个过程的时候,也在表达各自的野心,骨子里他们是想拥有无限扩大的权力。在这一点上,艺术家或者女人的爱,其实与暴君是一路货色。
我想在这里先谈谈欧内斯特·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的两部作品,这是在我个人极其有限阅读里的两次难忘的经历,我指的是《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与阅读其它作品不一样,这两部作品带给我的乐趣是忘记它们的对话、场景和比喻,然后去记住从巴塞罗那开往马德里快车上的“声音”,和百叶窗后面的“眼睛”。
我指的似乎是叙述的方式,或者说是风格。对很多作家来说,能够贯穿其一生写作的只能是语言的方式和叙述的风格,在不同的题材和不同的人物场景里反复出现,有时是散漫的,有时是暗示,也有的时候会突出和明朗起来。不管作家怎样写作。总会在某一天或者某一个时期,其叙述风格会在某一部作品里突然凝聚起来。《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对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正是如此。就像参加集会的人流从大街小巷汇聚到广场一样,《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展现了几乎是无限的文学之中的两个广场,或者说是某些文学风格里的中心。
我感兴趣的是这两部作品的一个共同之处,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的叙述其实都是在对某个心理过程的揭示。
《白象似的群山》有资格成为对海明威“冰山理论”的一段赞美之词。西班牙境内行驶的快车上,男人和姑娘交谈着,然后呢?仍然是交谈,这就是故事的全部。显然,这是一部由“声音”组装起来的作品,男人的声音和姑娘的声音,对话简短发音清晰,似乎是来自广播的专业的声音,当然他们不是在朗读,而是交谈——“天气热得很”,“我们喝杯啤酒吧。”从啤酒到西班牙的茴香酒,两个人喝着,同时说着。他们使用的是那种不怕被偷听的语言,一种公共领域的语言,也就是在行驶的列车上应该说的那种话。然而那些话语里所暗示的却是强烈的和不安的隐私,他们似乎正处于生活的某一个尴尬时期,他们的话语里隐藏着冲突,抱怨和烦恼,然后通过车窗外白象似的群山和手中的茴香酒借题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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