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49)

2025-10-10 评论


    “在我后面过来的人里边,有一个知道我的事,他告诉我,我被枪毙半年后,我的精神病老婆突然回家了,她衣服又脏又破,脸上也脏得没人能认出来,她站在家门口嘿嘿笑个不停,站了半天,村里有人认出了她。

    “那边的人终于知道我是冤枉的,我父母和哥哥嫂子哭了两天,觉得我太可怜了,政府赔偿给他们五十多万,他们给我买了一块很好的墓地……”

    “你有墓地?”我问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那时候把黑纱取下来,扔在一棵树下,准备去了,走出了十多步,舍不得,又回去捡起来戴上。”他说,“戴上黑纱,我就不去了。”

    “你不想去安息了?”我问。

    “我想去,”他说,“我那时候想反正有墓地了,不用急,什么时候想去了就去。”

    “多少年了?”

    “八年了。”

    “墓地还在吗?”

    “还在,一直在。”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以后去。”

    我们走到了自我悼念者的聚集之地。我的眼前出现宽阔的河流,闪闪发亮的景象也宽阔起来。一堆绿色篝火在河边熊熊燃烧,跳跃不止的绿色火星仿佛是飞舞的萤火虫。

    已经有不少戴着黑纱的骨骼坐在篝火旁,我跟着他走了进去,寻找可以坐下的位置,我看到一些坐下的骨骼正在移动,为我们腾出一个又一个空间,我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不知道应该走向哪个。看到他走到近旁的位置坐下,我也走过去坐下来。我抬起头来,看见还有正在走来的,有的沿着草坡走来,有的沿着河边走来,他们像涓涓细流那样汇集过来。

    我听到身旁的骨骼发出友好的声音:“你好。”

    “你好”形成轻微的声浪,从我这里出发,围绕着篝火转了一圈,回到我这里后掉落下去。

    我悄声问他:“他们是在问候我吗?”

    “是的,”他说,“你是新来的。”

    我感到自己像是一棵回到森林的树,一滴回到河流的水,一粒回到泥土的尘埃。

    戴着黑纱的陆续坐了下来,仿佛是声音陆续降落到安静里。我们围坐在篝火旁,宽广的沉默里暗暗涌动千言万语,那是很多的卑微人生在自我诉说。每一个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都有着不愿回首的辛酸事,每一个都是那里的孤苦伶仃者。我们自己悼念自己聚集到一起,可是当我们围坐在绿色的篝火四周之时,我们不再孤苦伶仃。

    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有无声的相视而笑。我们坐在静默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为了感受我们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我在静默的围坐里听到火的声音,是舞动声;听到水的声音,是敲击声;听到草的声音,是摇曳声;听到树的声音,是呼唤声;听到风的声音,是沙沙声;听到云的声音,是漂浮声。

    这些声音仿佛是在向我们倾诉,它们也是命运多舛,它们也是不愿回首。然后,我听到夜莺般的歌声飞来了,飞过来一段,停顿一下,又飞过来一段……

    我听到一个耳语般的声音:“你来了。”

    我走向这个陌生的声音,像是雨水从屋檐滴到窗台上的声音,清晰和轻微。我判断出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饱经风霜之后,声音里有着黄昏时刻的暗淡,可是仍然节奏分明,像是有人在敲门,一下,两下,三下。

    “你来了。”

    我有些疑惑,这个声音是不是在对我说?可是声音里有着遥远的亲切,记忆深处的那种亲切,让我觉得声音就是在对我说,说了一遍又一遍。接着我又听到了夜莺般的歌声,波浪一样荡漾过来。“你来了”的声音踏着夜莺般的歌声向我而来。

    我走向夜莺般的歌声和“你来了”的声音。

    我走进一片树林,感到夜莺般的歌声是从前面的树上滑翔下来的。我走过去,注意到树叶越来越宽大,然后我看见一片片宽大摇曳的树叶上躺着只剩下骨骼的婴儿,他们在树叶的摇篮里晃晃悠悠,唱着动人魂魄的歌声。我伸出手指,一个个数过去,数到二十七个以后没有了,我放下手。这个数字让我心里为之一动,我的记忆瞬间追赶上那个离去的世界,我想起漂浮在河水里和丢弃在河岸边的二十七个被称为医疗垃圾的死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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