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乐住在哪里?”
他们指着空着的床说:“就在这里。”
许三观当时脑袋里就嗡嗡乱叫起来,他马上想到根龙,根龙死的那天早晨,他跑到医院去,根龙的床空了,他们说根龙死了。许三观心想一乐是不是也已经死了,这么一想,他站在那里就哇哇的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就像喊叫那样响亮,他的两只手轮流着去抹眼泪,把眼泪往两边甩去,都甩到了别人的病床上。这时候他听到后面有人喊他:
“许三观,许三观你总算来啦……”
听到这个声音,他马上不哭了,他转过身去,看到了许玉兰,许玉兰正扶着一乐走进来。许三观看到他们后,就破涕为笑了,他说:
“一乐没有死掉,我以为一乐死掉了。”
许玉兰说:“你胡说什么,一乐好多了。”
一乐看上去确实好多了,他都能下地走路了,一乐躺到床上后,对许三观笑了笑,叫了一声:
“爹。”
许三观伸手去摸了摸一乐的肩膀,对一乐说:
“一乐,你好多了,你的脸色也不发灰了,你说话声音也响了,你看上去有精神了,你的肩膀还是这么瘦。一乐,我刚才进来看到你的床空了,我就以为你死了……”
说着许三观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许玉兰推推他:
“许三观,你怎么又哭了?”
许三观擦了擦眼泪对她说:
“我刚才哭是以为一乐死了,现在哭是看到一乐还活着……”
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他头发白了,牙齿掉了七颗,不过他眼睛很好,眼睛看东西还像过去一样清楚,耳朵也很好,耳朵可以听得很远。
这时的许三观已是年过六十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乐和二乐,在八年前和六年前已经抽调回城,一乐在食品公司工作,二乐在米店旁边的一家百货店里当售货员。一乐、二乐、三乐都在几年前娶妻生子,然后搬到别处去居住了。到了星期六,三个儿子才携妻带子回到原先的家中。
现在的许二观不用再负担三个儿子的生活,他和许玉兰挣的钱就他们两个人花,他们不再有缺钱的时候,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没有了补丁,他们的生活就像许三观现在的身体,许三观逢人就说:
“我身体很好。”
所以,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时,脸上挂满了笑容,笑容使他脸上的皱纹像河水一样波动起来,阳光照在他脸上,把皱纹里面都照亮了。他就这么独自笑着走出了家门,走过许玉兰早晨炸油条的小吃店;走过了二乐工作的百货店;走过了电影院,就是从前的戏院;走过了城里的小学;走过了医院;走过了五星桥;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肉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一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然后,他走过了胜利饭店。
许三观走过胜利饭店时,闻到了里面炒猪肝的气息,从饭店厨房敞开的窗户里飘出来,和油烟一起来到,这时许三观已经走过去了,炒猪肝的气息拉住了他的脚,他站在那里,张开鼻孔吸着,他的嘴巴也和鼻孔一起张开来。
于是,许三观就很想吃一盘炒猪肝,很想喝二两黄酒,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就很想去卖一次血了。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与阿方和根龙坐在靠窗的桌前,与来喜和来顺坐在黄店的饭店,手指敲着桌子,声音响亮,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要温一温……许三观在胜利饭店门口站了差不多有五分钟,然后他决定去医院卖血了,他就转身在回走会。他已经有十一年没有卖血了,今天他只要去卖血,今天是为他自己卖血,为自己卖血他还是第一次,他在心里想:以前吃炒猪肝喝黄酒是因为卖了血,今天反过来了,今天是为吃炒猪肝喝黄酒才去卖血。他这么想着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走过了那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来到了医院。
坐在供血室桌子后面的已经不是李血头,而是一个看上去还不满三十的年轻人。年轻的血头看到头发花白、四颗门牙掉了三颗的许三观走进来,又听到他说自己是来卖血时,就伸手指着许三观:
“你来卖血?你这么老了还要卖血?谁会要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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