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11)

2025-10-10 评论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
    我爹说:“我出来吃。”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咳嗽连连。爹坐下后问我:
    “债还清了?”
    我低着头说:“还清了。”
    我爹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
    “肩膀也磨破了。”
    我没有作声,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过一会,爹说道: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里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
    “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没出两天,龙二来了。龙二的模样变了,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龙二用脚踢踢墙基,又将耳朵贴在墙上,伸出巴掌拍拍,连声说:
    “结实,结实。”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
    “看着那绿油油的地,心里就是踏实。”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搬到茅屋里去住。搬走那天,我爹双手背在身后,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末了对我娘说:
    “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我爹像往常那样,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
    “老爷。”
    我爹轻轻一笑,向他们摆摆手说:
    “不要这样叫。”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问他:
    “老爷你没事吧?”
    我爹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
    “你是谁家的?”
    佃户俯下身去说:
    “老爷,我是王喜。”
    我爹想了想后说:
    “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块石头,硌得我难受。”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
    “这下舒服了。”
    王喜问:“我扶你起来?”
    我爹摇摇头,喘息着说:
    “不用了。”
    随后我爹问他:
    “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
    王喜摇摇头说:
    “没有,老爷。”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
    “第一次掉下来?”
    王喜说:“是的,老爷。”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
    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遇到了跑来的王喜,王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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