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色轻松下来,说:“说这么多你有别的意思在里面没有?不用拐弯抹角的!那个舒明明来信了也告诉我,你们是老感情。”我说:“就不必要我以父亲的名义赌个咒了吧。”她说:“脸上不要那么严肃,吓我!相信了你!别人是只免子呢,想着自己是只熊,你是只熊呢,想着自己是只免子。”她为自己的妙喻笑了,“你还是太敏感了点,文人。”我说:“说来说去你还是以为我有多strong,真的是只熊呢。你误就误在这里,我并没有象你想的那么挺拔高大,你把我想错了。”她说:“你可以写东西,那不是你的优势?”我说:“我的一点买卖都甩在这里了。你说这点买卖能在北美混饭吃吗?可以买房子吗?可以带了你到加利福尼亚度假吗?这是商业社会,除了钱有温度,烫手,其它都是冷冰冰的。老板不拿你赚钱他会收了你吗?用少数语种写东西,屁也不是!”她说:“还有几家报纸呢,不会去谋个职位?钱少点就少点,慢慢来。”
我苦笑一声,把那天和纪先生见面的情况说了。她沉吟半响,说:“那再等机会。”我说:“看清楚了吧,我这个人!”她说:“那也没什么,我看的是你这个人,不是那些别的。”我说:“真的委屈了你。”她说:“不要说我,说你自己!那你怎么想的?”我说:“我爱你。”她说:“你爱我。”我说:“我喜欢你。”她说:“你喜欢我。”我说:“我不愿和你分开,一辈子也不愿意。”她说:“你不愿和我分开。”
我说着把头伸过去,靠近她,灯光下她的脸色滑润白嫩,光洁细腻,我真恨不得要伸手摸一摸。忍住了,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互相摩挲几下,又几下,在想象中体会着那柔嫩细腻的质感。我说:“其实也没有那样悲观,有一条路好走,什么都解决了。”她把身子往前一探,睁圆了眼望着我。我说:“回去,你跟了我回去。”她迷惑地望着我,问:“回哪里去?”我眼盯紧了她,把一个个字吐出来:“回、国、去。”她身子后缩,胳膊往胸前一收,说:“不行!”我不做声,她说:“我什么都想到了,跟你过穷日子也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我说:“人可以过穷日子,也可以过没有志气、没有自信的日子吗?我早就这样想了,不是为了你,纪先生我也不会去找。”她说:“怎么不早说,到现在才说,你早就打了这个主意了,你是故意的。”忽然又笑了说:“你说真的?开玩笑,考验我?”我说:“都到生死关头了,还开玩笑!”她两眼直勾勾望着我,终于确定了不是玩笑也不是考验,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头一偏,伏在床上,哭了。
看着她身子一起一伏的,我沉默着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心中比自己原来设想的要平静得多,最困难的一句话已经说出来了。沉默久了我觉得自己就这么看着她哭,跟个无赖似的,于是抚了她的肩说:“小禾,你听我说。”她一下把我的手扫开,说:“不要碰我,骗子!”我叹口气说:“怎么我又是骗子了。你听不听,我都只管说了。快三年了,我总希望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带来个转机,没有!我一天到晚转着眼睛,跟个狼似的到处嗅嗅,看有什么机会,终于明白不会有奇迹,世界不是为哪个人而存在的。现实总是以它沉默的力量强迫人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要说奇迹,也有一个,那就是你,是你对我这一片心。”她转过身子,眼望着我。我说:“不容易啊,在北美这过地方!我得珍惜。可我总得活得有志气才敢承受这份感情!我也想有志气啊,走到哪里都以谦虚的微笑显出自信,可我又怎么才志气得起来呢?这几年了,我为了那几个钱,天天陪笑脸,我都学会怎么耸着肩去笑了。”
说着我耸了双肩,显出讨好的笑,一只手从左肩越过头拍到右肩,说:“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什么滋味,还象个人吗?我总想着,这是暂时的,有了五万块我就解放了。靠着这点想法我挺过来了。”她木然地望着我,眼角的泪痕也不去擦它。我伸手把她眼角的泪擦了,说:“加拿大好不好?好!这几年我受了委屈没有?受了!我受了委屈只怪自己不怪加拿大。可这委屈不能永远受下去,每天看自己不愿看的脸色,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有车有房子也没有意思!精神上实在损失不起。活得这样没志气,多少次我在心里哭自己啊!”张小禾坐起来,毫无表情地望着我,使我感到陌生。她非常平静地说:“孟浪,你说的我都理解,不理解的只是别人都不,只有你?你会后悔的。”我说:“别人专业好英语好。”她说:“那还有专业不好英语不好的。”我说:“别人是强者,意志坚强些。”她说:“这算一点,主要是你这个国出得太容易了,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就这么来了,不知道珍惜。要是你跟我一样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豁出了半条命去,你就不会这样轻率了。为了出国我死死活活奋斗了两年多,一部伤心史,一把辛酸泪。到这里才到两年,又要我回去?到今天我还是一事无成,心甘吗?给你你会心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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