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往回走。快拐上那条路的时候,我说:“这就告别大西洋了,我给它敬个礼吧。”说着弯了腰鞠了一躬。他说:“海给人的感受很难表达,它总是使人想起一些事情。”我说:“它启发人想到自己的渺小短暂。哪一天我们的骨头成了化石,它还是这个样子。”他说:“是,是,还有几十年,要抓紧活。没有谁赋予了我什么使命,我的唯一使命就是对自己负责,要抓紧活!要有生命的紧迫感。可现在又是这个样子,挣扎不起!”我说:“咬了牙关挺几年,总会好些。”他说:“陷在这里进退两难了,看不到好起来的迹象。心焦啊,无可奈何!”我说:“老周你就这样悲观了,还有大半辈子呢。”他说:“细想起来心里真是好委屈。”我说:“到这里我也没觉得自己有权力要求什么,也就不委屈了。加拿大也没欠谁的,委屈了谁也可以回去,又舍不得。”
回到龙-88,他躺下去说:“困了,明天做事会打瞌睡,肚子也饿起来了。”我说:“老周,你今晚的话就数这句最深刻。”他叹气说:“是的,到这份年龄,还说这些那些干什么,说什么也多余了。”我熄了灯说:“明天早上我就不叫醒你了。”我想着过几天就到了多伦多,兴奋得睡不着,又想跟他说几句话,他却已经鼾声如雷。
三十九
机票买得便宜,时间不好,到多伦多已是晚上九点多钟。飞临多伦多的时候,从空中往下看,远远的是一片模糊的光,渐渐明亮起来,一片灯海望不到边。然后,一条条街道,汽车的红色尾灯一行行缓缓移动,都看清了。思文指着下面说:“多伦多,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说:“还是被我想到了。”她说:“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说:“这一年多伦多是我心中的圣地。”她说:“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看她的眼睛,她转了脸望着外面,说:“一年了。”我说:“那也不一定就有了造化,出息不了的人到哪里也出息不了。”她说:“那你还逃难似的逃离纽芬兰?”我说:“多伦多不图它别的,图它有两张中文报纸看。在圣约翰斯再呆两年,我都会变成真的文盲了。”
两部小手拖车拖了皮箱旅行袋,我和思文站在出口处等车。不断有出租车开过来,问我们进不进城。在纽芬兰有人告诉我们,出租车到城里很贵。我随口问了一个黑人司机,到唐人街多少钱,他说:“Maybefiftydollars。”我吓一跳,还是等着,专线客车只要八块钱一个人呢。在纽芬兰这一年多里我们存了差不多两万块钱,这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想,但能省还是要省,钱来得太可怜了点。思文抱怨说:“来了一年多还用国内的概念来算钱的,大概也只有你了。”我说:“那大概也只有我准备回去。”
机场到市中心花了半个小时,一路上巨大的广告牌在夜中闪亮,看得我眼都花了。到汽车总站下了车,我说:“先找多大的学生联谊会。”思文说:“都十点了,到哪里去找。就是你要买便宜票,搞到天墨黑了才到。”站在路边有出租车停了问我们去哪里,我们连忙摆手。
把行李托到候车室,思文说:“今晚要住旅店了,省了机票钱,去了多的。这就是你高力伟做的事。”我说:“我还有那么大的派头住店,那不杀你几十块钱一晚。实在没办法先在这里蹲一夜,还有靠背椅呢。”思文说:“我去打电话。”她拿出一张纸,上面抄了一些电话号码,别人给的,都是一些不太相干的人。我们把两毛五一个的硬币都收拢来,有七八个,她拿了去打电话。过一会她回来说:“只通了两个,听口气不肯来帮忙。”我说:“我一点都不瞌睡,你打你的瞌睡,我守行李。”我投了硬币到自动售货机里,按了选择键,掉下两筒可口可乐。又把晚餐没咬完的面包翻出来说:“凑合一餐。”思文接了面包,半天吃一口。我口里苦涩苦涩的,勉强塞进口里,用饮料咽了。思文说:“今晚怎么办?”我说:“在这里混一夜也好,挺剌激的,这么多空位子,随你坐。”她说:“错了就错了,还要找道理。你就没做几件漂亮的事让人佩服佩服,跟了你总是受刺激,还说刺激好呢。”她眼眯了一会说:“睡不着。”我说:“睡不着你看看行李,我出去看看。”
从飞机上看,多伦多象一座玻璃城,现在看去却平平淡淡。我朝着灯亮的那边走,怕走远了找不着回来的路,转一个弯就停下来记住街角建筑物的标志。在一家小店里我买了一张城市地图,对着街口的街牌查到自己的位置,发现离著名的央街已经很近。我便横过去,央街果然热闹得多,白人、黑人、阿拉伯人、印度人、中国人,来来往往,是国际大都会风貌。灯光下各种各样的面孔闪烁起伏,如纸糊的脸飘浮在梦中一般。看着这无数的脸在眼前晃动,我觉得很陌生,又觉得很理解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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