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博的反问理直气壮。张居正(223)笑了笑,答道:“博老,仆决心已下,不打算启用海瑞。”
“这是为何?”杨博大惊。
张居正(223)说道:“嘉靖四十五年,海瑞因上疏讥刺世宗皇帝迷恋方术而被打入死牢,严嵩揣摩世宗皇帝心思,让大理寺从严鞠谳,将海瑞问成死罪。折子到了世宗皇帝手上,大约是世宗皇帝顾忌到天下舆情,一直未曾批准。其后不久,世宗皇帝大行,严嵩劣迹败露,徐阶接任
首辅,他不但给海瑞平反,并给他官升两级,由户部的六品主事一跃而为众官垂涎的四品苏
州知府。可是,这位海大人到任后,升衙断案,却完全是意气用事。民间官司到他手上,不问是非曲直青红皂白,总是有钱人败诉吃亏。催交赋税也是一样,穷苦小民交不起一律免除,其欠额分摊到富户头上。因此弄得地方缙绅怨气沸腾。不到两年时间,富室商家纷纷举家迁徙他乡以避祸,苏州膏腴之地,在他手上,竟然经济萧条,赋税骤减。还有,官员出行,有规定的扈从仪仗,这本是纲纪所定,官家的体面。海大人也嫌这个劳民伤财,一律撤去,出门只骑一头驴子,带一个差人,弄得同僚与之结怨生恨。一任未满而劾疏连发,海大人负气之下只好挂冠而去。论人品,海大人清正廉明无懈可击。论作官,他却不懂变通之道,更不懂‘水至清,则无鱼’这一浅白之理。做官与做人不同,做人讲操守气节,做官首先是如何报效朝廷,造福于民。野有饿殍,你纵然餐餐喝菜汤,也算不得一个好官。如果你顿顿珍馐满席,民间丰衣足食,笙歌不绝于耳,你依然是一个万民拥戴的青天大老爷。仆基于以上所思,决定不再启用海瑞。你给他官复原职,他仍不能造福一方,若给他闲差,士林又会骂我不重用他。所以,干脆让他悠游林下,这样既保全了他的清廉名节,让千秋后世奉他为清官楷模,岂不更好?”
张居正(223)这一席话,让杨博听得目瞪口呆,这一通闻所未闻的道理,足足让他回味咀嚼了半天,许久,他才讷讷地说:
“你这样做,恐怕会得罪天下的清流。”
张居正(223)悠悠一笑,答道:“博老,这次京察,仆就思虑应少用清流,多用循吏。”
杨博摇摇头,指着张居正(223)苦笑道:“你呀,一会儿让我明白,一会儿又让我糊涂。”
话说到这里,忽听得一声炸雷响在头顶,惊得两人一激灵,屁股腾地都离开了座位。一齐拿眼看了窗外,只见本来响晴响晴的天此时已是乌云密布。随了这声惊雷,如浇似泼的豪雨已是洋洋洒洒铺天盖地而来。两人因谈得忘情,对窗外天气的骤变竟浑然不觉。
“真是一场好雨!”张居正(223)伸了个懒腰,赞道。
“久旱多日,也该下一场透雨了。”杨博精神一放松,顿时感到乏困。他双手握拳揉了揉眼窝,问,“啥时候了?”
张居正(223)看了看屋角计时的刻漏,答道:“快到午时了。这一上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博老,雨下得这么猛,您想走也走不了,只能在这里吃顿便餐了。”
“好吧,咱也不要别的,只要一碟咸菜一根葱,两只窝头一碗粥,有吗?”
张居正(223)一笑,说:“博老若要燕窝鱼翅,仆无法办理,若只要这个,管保供应。”
说罢,张居正(223)抬手一请,两人便出了门,有说有笑向膳房走去。
这场豪雨下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雨一住杨博告辞而去。张居正(223)回到值房,来不及休息,立刻就埋首在堆积如山的文札案牍之中。自从高拱去职,高仪病逝,内阁中就只剩下张居正(223)一人。泱泱大国,每日亟须处理的军政要务该有多少,单是把须得内阁签发的各种文件展读一遍,当值就不消做得别事。张居正(223)虽办事干练,但毕竟只有一双眼睛一双手,当有许多顾及不到之处。他自恨分身无术,感到选拔一位大臣入阁当他的助手已是迫在眉睫,但选阁臣比选六部尚书更为重要,此事虽急,却也不能仓促行事。次辅没有选好之前,张居正(223)仍只能事必躬亲处理一应大小事体。
却说今天上午杨博来访之前,张居正(223)先已约了户部尚书王国光商量事情,见杨博来,他又派人急速赶到户部通知王国光,把约见的时间改在下午。
张居正(223)约见王国光,为的是冯保所托之事,要荐拔胡自皋出任两淮盐运使。这事儿当时答应得爽快,但办起来却让张居正(223)颇费踌躇。谁都知道,两淮盐运使是第一等的肥缺,多少人都在找靠山钻路子挖空心思想得到这把金交椅。张居正(223)提出京察整顿吏治,就是为了杜绝这类跑官要官的歪风邪气。但冯保也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他既然开了口,就必须特事特办。而且只能办好不能办砸。两淮盐运使开府扬州,是一个四品衙门,属户部管辖。因此这个官员的任免虽然由吏部行文,但户部也有参预遴选之责。张居正(223)找王国光来,就是要说服他同意冯保提出的人选,并以户部名义移文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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