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说过,知我罪我,在所不计。”张居正(227)觉得闲话扯够了,又谈起正事,问道,“汝观,今夏的赋税银,是否有省解付进京。”
“还没有。”
“太仓还是空的?”
“有一点点小的进账,须得留下来应付各衙门日常开支。”说到这里,王国光想起心中搁了很久的一件事,憋不住问,“叔大,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
“你说。”张居正(227)张大探询的目光。
“高拱多拨给殷正茂的二十万两银的军费,能否要回来,以解目下燃眉之急?”
张居正(227)沉吟了一下,答道:“这些时,殷正茂不但有折子进京,奏报战况,打从他接任两广总督后,才三个多月时间,庆远剿匪就节节胜利。昨日,皇上还有旨给他予以褒奖。关于那二十万两银子,他曾给兵部咨文谈及,说是添置了军备。这个人你知道,钱到了他手上,就如同枣儿到了猴子嘴中,抠是抠不出来的。何况当初高拱就讲过:‘只要殷正茂能把叛匪剿
灭,纵让他吞没二十万两银,也值!’应该说,高阁老知人善任。”
“这么说,那二十万两银子是要不回来的了?”
张居正(227)点点头,说:“仆根本就不动这个心思。设若殷正茂今冬之前能扑灭匪患,生擒匪首
,这样的事功,是一千万两银子也买不回来的。”
“只是这样一来,下个月还得胡椒苏木折俸。”
“当初不是计划好了的,共有两个月施行折俸么,皇上既准旨,就得按旨行事。”
“才一个月,就怨声载道,再施行一个月,有的人恐怕要把咱王国光生吃了。”
“你害怕了?”张居正(227)笑着问。
“咱怕啥,怕鼻子掉下来咬了嘴。”王国光自嘲地说,“倘若再有人跳出来闹事,皇太后再
让咱钻烟筒子,那才叫一跤跌进了毛缸,满身是屎了。”
“汝观,事情不会糟到这种地步。”
“很难说,大凡敢闹事之人,后头都有靠山。”
“这倒也是。”
谈完了正事,发够了牢骚,不觉又是日头偏西,王国光起身告辞走了。这一天的连轴儿转,张居正(227)累得身子骨像要散架,他吩咐书办打盆凉水浇了浇脸颊,正说眯会儿,书办又领了一名内侍进来。
“何事?”张居正(227)问。
“启禀张老先生,”内侍跪地禀道,“冯老公公派奴才前来知会您老,明儿个,李太后要去昭宁寺敬香。”
崇文门内的东城根,原是一块闹中取静的地方,始建于元代的昭宁寺,就在这里的一条小街上。这条街就叫昭宁寺街。街的南边叫沟沿头,稍北叫闹市口。自沟沿头往东各条胡同,靠南边的叫毛家湾,再靠东边的叫抽屉胡同,再往东叫神路街。抽屉胡同的南边叫盔甲厂,北边是马匹厂,再往东是宽街。马匹厂的西边有梅竹胡同。从毛家湾往北叫一眼井,再过去是铃铛大院。闹市口的东边叫苏州胡同下坡,与之毗连的是箭杆胡同,从那里往东叫铁匠营和豆腐巷。单从这些地名就大略知道,住在这一带的人,大都是些贩夫老卒,佣工匠役,皂隶火等三教九流的下人。各府州县进京食的流民,也大都聚居这里。说它闹,是因为每日这熙熙攘攘的人气。说它静,是因为比之棋盘街、灯市口那些寸土寸金的商业街衢,这里又逊色许多。但是,这里也有一个去处,不但在京城,就是在全国也名声极大,那便是位于苏州胡同下坡与箭杆胡同中间的窑子街。
顾名思义,窑子街乃私男野女苟合交媾的风月之地。这里原是两条胡同间的一处隙地。嘉靖年间,一个在京师混了多年并已混出个路路通的开封府人,在这里盖了几间土坯房,弄几个丐女做皮肉生意。多少年过去了,窑子一家接一家开张,这里便成了花柳一条街。街并不长,但三十多家门面,没有一家干别的营生,齐齐儿开的都是窑子。这些窑子里的妓女,少则十几个,多则几十个乃至上百个不等。妓女的来路大致有三:一是从乡下诳骗来的,二是从人口市上买来的,三是收容的丐女。光顾窑子街的嫖客,京城俗称“打针”者,是各色人等都有,但多半都是身列贱籍的市井小民。
眼下正是两头冷中间热的秋老虎时节,京城已有好长时间未曾下雨。今天下午那场雨,紫禁城那边虽下得猛,可是这里连地皮都未曾打湿。窑子街凸凹不平的泥土路,依然是铜一般硬。行人走在上边,若不小心,不是崴了脚就是踢破趾头流血。这时候酉时刚过,只见有一个人迎着火辣辣的夕阳,从苏州胡同下坡方向东张西望走进了窑子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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