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239)

2025-10-10 评论


  常言道“蓄之既久,其发必烈”。一如这番话说了足有半个时辰,慷慨激昂,怒火不可遏止。说到伤心处,竟哽咽唏嘘,泪下如雨。李太后被这情绪感染,心中赞叹道:“这老和尚平常慈眉善目,谨言慎行,原来却还是一个血性老汉。”顿时对他愈加敬重。关于嘉靖皇帝厌弃佛教之事,她在宫中也有一些耳闻,但她嘉靖二十四年才出生,因此知道得并不多。入宫以来,无论是皇上还是老太监,都讳言先帝之事,许多事就无从得知。趁一如在拭泪稳定情绪,她问冯保:

  “冯公公,一如师傅方才所言,是否凿实。”

  冯保点点头,答道:“句句都是事实,嘉靖十四年毁大内大善佛寺,焚烧佛骨时,奴才已经入宫六年了,这些事都亲眼得见。”

  

  李太后盯着冯保,顿时脸色冷若冰霜。冯保不免心里发怵,坐在那里双手按住膝头,两眼傻傻地瞄着一如手上捻着的佛珠,后悔自己答话太快。其实,李太后的脸色并不是做给他看的,她是沉入了伤怀往事:论辈分,嘉靖皇帝是她的公公。可是,自她进了裕王府,甚至替这个老皇帝生下了皇孙,公公眼中也没有她这个儿媳。他听信方士的妖言,说什么“二龙不相见,见之则损陛下阳寿”,因此生前从不立太子,裕王后来实际上成了嘉靖皇帝的独子。有的大臣帮裕王讲话,上疏请立太子。这一来惹恼了嘉靖皇帝,把上疏大臣廷杖削籍,并颁旨外廷,今后有敢言立太子者,斩无赦。不立太子也罢,他死前整整八年,从未召裕王见上一面,更不用说她这个儿媳了。故事:太子得子,须得老皇帝赐名。可是皇孙长到三岁尚无名字。裕王多次上疏请赐,均没有下文。直到驾崩,世庙终究没有给皇孙取出名字……

  每每想起这些往事,李太后心口就隐隐作痛。平心而论,她对嘉靖老皇帝没有敬爱而只有憎恨。但因为她的特殊身份,要让皇室和谐,母仪天下,她只能把这种恨深埋心中。但深藏不露并不等于冰消瓦解,这股子睚眦之恨,始终还在心中作祟。她一直找不到泄愤的途径,因此静夜无人时,她常常会无端地怒满胸臆。今天,一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发泄对嘉靖皇帝谤佛毁佛的不满。她的心底深处,那一点真情顿时间爆发膨胀……但即使心如沸鼎五脏若焚,她仍不忘克制与掩饰。沉吟有时,她便借品饮茶水之机压下心火,并掏出黄绫绣帕轻轻地拭了拭双颊,然后威严自重地喊了一声:

  “冯公公。”

  “奴才在。”冯保赶紧起身。

  李太后用力放下茶杯,正色问道:“诽谤先帝,按大明律,该当何罪?”

  “这……”

  冯保看看李太后,又看看一如,不知如何作答。一如吐尽心中块垒,已是如释重负。太后这种反应,早在他预料之中,便坦然答道:

  “讪谤先帝,可处大辟之极刑,但老衲方才所言嘉靖皇帝所作所为,没有一句是讪话,更没有一句是谤言。”

  李太后冷冷一笑,斥道:“和尚妄言,咱且问你,朝中皇帝与西天如来,哪一个为大?”一如一愣,他没想到李太后会问出这么个刁钻问题,好在他慧根通透法养深厚,立即不加思索答道:“这个不好比拟,一个是人王,一个是法王。人法对垒,必然天道阻滞,灾害频仍。人法和谐,则天地晓畅,万物昭苏。人可欺法但法不欺人,人若违法则必遭报应。”

  “唔,这话听起来倒有几分道理。”

  “就是没有道理,太后今天也不能处置老衲。”

  “这是为何?”

  “因为老衲有言在先,请得太后懿旨,恕言者无罪。”

  李太后本来就是做戏,见一如如是说,便浅浅一笑,说:“老和尚不愧是得道之人,心机甚深。”

  “太后若肯虚怀纳谏,老衲还有一言忠告。”

  “讲。”

  “如今宫廷内外传言,太后是观音再世,这并非妄言,天降大任于太后,望能匡正世庙遗毒,广结佛缘,让我大明之皇天厚土,重凝大乘气象。”

  “如何广结佛缘?”

  “把世庙所毁之寺尽行恢复重建。”

  李太后蹙眉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事儿得从长计议。”说着站起身来准备返宫,忽然门外有人来报:

  “启禀李太后,武清伯李老太爷求见。”

  

  “啊,快请!”

  李太后即忙肃衣整冠。一如师傅适时告退。一会儿,只见一位约摸六十岁左右身着轻绡蟒衣的干瘦老头儿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他一眼瞥见李太后,顿时情绪激动又显得局促不安,这便是李太后的父亲武清伯李伟。按国礼,他应该给李太后下跪,按家礼,李太后又该给他下跪,这正是李伟的为难之处。李太后大约看出了父亲的尴尬,主动起身给父亲蹲了个万福,亲自把父亲扶到一张藤椅上坐下,说道: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熊召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