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被罢官,家产抄没后,积香庐也被充公,一直由内阁管辖。严嵩之后的首辅徐阶、李春
芳等,都是士林推重的词赋大家,好吟风弄月。每年都要邀请相好的王公大臣到这积香庐中游玩几次,或赏春花,或吟秋月,或听荷风,或瞻霁雪,寄情鱼鸟,品藻英华。公务之暇,尽享文人雅士之乐。高拱接任首辅之后,却是一次也不曾来过这里。一来是因为他不好玩,二来也因他太忙,内阁吏部两头跑,从没个闲的时候。积香庐本来就一年难得开几次门,到了高拱手上,更是“门虽设而常关”了。
却说这日薄暮,只见一乘两人抬小轿急匆匆抬过吕公祠,沿着泡子河堤岸一路向南而去。到了积香庐门前停下,一个人从轿子里下来,这便是张居正(243)。只见他穿着一件宽袖元青丝直裰,腰上系了一条极为名贵的渗着饭糁的深绿色玉带。单看这身打扮,如果不认识,还以为他是赋闲的王公。
张居正(243)为何轻车简从,突然到这积香庐来,起因还是与王篆有关。
昨天夜里,王篆因为盘查苏州胡同巡警铺而意外得到玉娘的消息后,顿时大喜过望。他虽从未见过玉娘,但这名字他却是耳熟能详。他不只一次听张居正(243)谈起过这名女子。张居正(243)评价玉娘用了“色艺双佳”四个字,让王篆惊奇不已。他跟随张居正(243)这么多年,还从未听到他对哪位女子如此赞叹。所以,他立即派人前往窑子街,把玉娘从夏婆的手上解救了出来,然后连夜告知张居正(243)。张居正(243)闻讯后,稍作思忖,就下令王篆把玉娘送往积香庐调养。当夜无话,第二天,张居正(243)照旧到内阁值事,下午散班时他才换了便服,乘小轿直奔积香庐而来。
张居正(243)刚下轿,先已来此等候的王篆与管理积香庐的胥吏刘朴两人便上前施礼迎接。斯时天色薄暮,堤岸高槐垂柳尽挂余晖,而水中芦荻渐白,蒹葭苍苍,一片醇厚秋色,让人心旷神怡。张居正(243)被眼前景色陶醉,在门前稍作蹀躞,赞叹一番,才抬步进了积香庐大门。
徐阶与李春芳担任内阁首辅时,他们在积香庐举行的每一次雅集,张居正(243)都躬逢其盛。高拱主政两年,张居正(243)再也没到积香庐来过。此番一走进院子,面对暮霭中的这一片参差楼阁,以及点缀在小桥流水周围的嘉树繁花,心里头当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们一行三人刚绕过一丛翠竹,踏上生满苔藓的砖径,准备走进积香庐的主体建筑——山翁听雨楼时,忽听得河边的那座秋月亭里,传来悠悠忽忽琵琶声,接着有人唱曲,张居正(243)当即伫步静听:
来了去、去了来,
似游蜂儿的身分;
吃了耍、耍了吃,
把我当糖人儿的看成。
东指西、西指东,
尽是诳人的行径。
究竟是你负我还是我负你,你自心问口、口问心。
休像这云密密的天儿也,
雨不雨睛不睛糊涂得紧。
曲声凄婉,像孤雁,像中天的鹤唳,更像是深山古寺中的雨打霜枝。张居正(243)听得怔忡,脸色也是愈加严峻。王篆在一旁小声说:“那就是玉娘。”张居正(243)微微点点头。小亭子那边,曲声又起了:
老冤家我待你金和玉,
你待我好一似土和泥。
到如今你坐牛车回故里,
我泪眼儿已枯,容颜儿憔悴。
自古红颜多薄命,有谁知
我命薄如纸,气弱如丝。
苍天哪,痴心人是我
谁又能说,负心人是你……
接下来是琮琮的琵琶声,万语千言尽在指间缭绕,或激愤,或幽怨,或痴情,或凄绝…
张居正(243)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曲声终了好一会儿,他才抚髯叹道:
“吴侬软语,痛哉斯情!”
刘朴看天色已经黑尽,在一旁赔着小心禀道:“首辅大人,请进屋先歇着,小的这就去把玉娘喊过来。”
“她眼睛看不见,不要吓着她,”张居正(243)抬脚踏上山翁听雨楼的石阶,临进门时,又回头问,“玉娘旁边好像还有两位女子,她们是谁?”
“啊,这是学生家中的两个丫环,”王篆赶紧回答,“我临时差他们到这儿来服侍玉娘。”
“如此甚好!”
张居正(243)满意地点点头,一抬脚走进了山翁听雨楼的大门。该楼三层,底层有七楹之大,是严嵩用来宴集宾客开堂会的地方。二楼曲槛回廊,有多间兰薰密室,本属金屋藏娇之处。三楼琴棋书画炉鼎尊彝样样俱全,是嬉恬娱乐之所。严嵩建成积香庐时,已届晚年,在内阁中呆了三十多年,已是云烟过眼风雨不惊,所以才将这座楼命名为山翁听雨楼。他倒台后有人提议把这楼名改掉,继任首辅徐阶却声言积香庐里的一切都不用改动,他说:“置身偎红倚翠声色犬马之中,而不为之所动,才做得须眉丈夫,堂堂君子。”他不但如此说,还为此写了一首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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