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亦适独坐一隅,两眼投向窗外,目光有些空洞。他的手里捏着一团酒精棉球,下意识地擦着手背手指,一遍一遍地擦。似乎直到这时候,他才开始有了安全感,直到这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他活着回来了,直到这时候他才开始有了生活的求知欲望。他想知道的东西太多,梅山老家的父母,庭院里的栀子花,709医院的就医咨询室……
肖卓然过来了,看看汪亦适手里攥着的酒精棉球,再看看他投向窗外的目光,挨着他坐下了。
亦适,你在想什么?
汪亦适断开思路,扭头看看肖卓然,淡淡一笑说,千头万绪啊!
肖卓然说,有没有想到一件大事?汪亦适说,未来的一切,对我来说可能都是大事。
肖卓然说,工作,工作,我现在满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两个字。没想到刚解放,就被派到战场上了。两年多啊,如果不是战争,这两年多的时间我们要做多少事情啊!我们足可以把709医院建设成像苏联老大哥集体农庄那样的医院,设备齐全先进,病房窗明几净,人员训练有素,环境美如花园。
汪亦适说,不是还有丁院长他们在后方搞建设吗?
肖卓然说,哈哈,他们不行。他们是老革命不错,打仗可以,建设医院不行。我们有了国家,有了政权,有了经济,就不能再搞那种游击医院了。一切都要按照苏联老大哥的先进样式来。
汪亦适有点儿意外地看了肖卓然一眼,没有说话。
肖卓然说,亦适,我需要人,我需要医术一流的专家作为709医院建院的栋梁之材。你基础好,两年前在皖西排雷”,已经赫赫有名。此次出国作战,虽然你被抓到了集中营,但对你我来说,因祸得福。我知道,你在集中营里是作为特殊人员对待的,你给美国鬼子当过助手,你使用过当今世界最先进的外科设备,也见识过一流的外科手术。这一趟集中营,你简直就是留了一次学。第五次战役中,你给伤员做手术,我在一边看,心里很有感慨。你把美国佬的技术学来了,设备运来了,你简直就是老天爷给我们派到鬼子窝里的普罗米修斯!
汪亦适说,你是这么看的?肖卓然说,我就是这么看的。作为一名领导者,我必须从最不利的事情里面看到最有利的因素。老革命们有一句话,叫做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我们,我们在战争中提高我们的业务水平。
肖卓然说得慷慨激昂,脸色红润。汪亦适多少感到有点儿意外。肖卓然是个热血青年,经常有舍我其谁马革裹尸的慷慨,这是汪亦适知道的。但是,像今天这样具体到709医院的建设问题,甚至直言不讳地说那些老革命不行,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势,这还是第一次。
直到火车在郑州换车头,休息的时候,另一节车厢的舒雨霏告诉他,肖卓然已经被正式任命为陆军709医院的副院长了,而且定级为副团级。据说丁院长老病复发了,肖卓然回到709医院后,要全面主持工作。汪亦适这才明白,肖卓然要大展宏图了。
二十七师部队回到皖西城,已经是出发的第十天了。离开郑州之后,部队换乘汽车,这下就热闹了。汽车都是卡车,有黄黄绿绿的老军车,有油漆斑驳的客用车,也有改装的电车。过了三十里铺,在离城三里的杏花坞,部队下车整队,将从风雨桥头徒步进城。
天上下着濛濛秋雨,小城城西大道上,数万民众冒雨夹道欢迎。
穿着中山装的郑霍山也在欢迎的人群里。他举着一柄油纸大伞,给舒南城挡雨,自己的后背却湿了一大片。
舒家两姐妹在雨中奔波,舒晓霁胸前挎着一架老式德国卡尔相机,跑前跑后,舒云展被她呼来唤去,给她遮镜头,帮她选角度。舒南城伫立雨中,一言不发。郑霍山此刻的心情,就像中药里的五味子,什么滋味都有。这人头攒动的欢迎大军,欢声雷动的欢迎场面,在风雨中飘扬猎猎抖动的旌旗,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意识到,改朝换代了。他这个从旧社会走出来的人,现在是站在新社会的大街上了。
风雨桥就在百米开外,就在郑霍山的视线之内。风雨桥啊风雨桥,一步之差,人生道路的起点就是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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