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落雪无声的上午,郑霍山只干了一件事情,就是吟诵那首诗。到了后来,他终于不满足于欣赏那首诗的文字和韵律,也不局限于体会那首诗的磅礴气势和铿锵有力的节奏,他渴望更深入地进入那首诗的境界,于是他开始研究注释。郑霍山把那首诗词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包括标点符号。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寻找诗歌的作者,他打开课本,先是把目光落在标题上,再然后,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出现了,郑霍山被一束更加耀眼的光芒牢牢地钉在号子的砖地上,面如死灰。
郑霍山没有想到,在他坐牢之后,还有那么多人关注他,这里面不仅有汪亦适和肖卓然,还有舒南城和汪尹更,而且这两个老先生对他的关注,跟他的恩师、那个生死不明的宋雨曾有关。舒南城、汪尹更和宋雨曾的交往,已经是历史了,就像“四条蚂蚱”一样,退回二十年,舒、汪、宋也是同学。
皖西城解放后,宋雨曾有很长时间生死不明。在舒云舒和肖卓然举办婚礼的那两天,舒南城同汪尹更曾经有过一次密谈。舒南城分析认为,宋雨曾很有可能没有跟随国民党军撤退,而是选择权宜之计退到了江南,但是在解放军打过长江,国军败退台湾的时候,宋雨曾一定会回到皖西城。当时汪尹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忧心忡忡地问舒南城,共产党得了天下,会不会杀富济贫?如果杀富济贫,我们这些人将会受到何等待遇?舒南城信誓旦旦地回答,陈专员说,毛泽东主席有言在先,共产党不是李自成。缩小贫富差别或许会的,但是不会乱搞共产。我们已经成了新政权的依靠力量。汪尹更说,那是眼前,共产党刚刚得到天下,需要收服民心,恢复生产。一旦江山坐稳,会不会翻脸不认人?舒南城说,共产党也是人,像陈专员、黄书记这样的人,正人君子,怎么会有翻脸不认人之说呢?
汪尹更说,从个人角度讲,我接触到的共产党的官员文质彬彬,有儒雅风度,但是他们的政策会不会变化?我们怕的不是人,而是制度。一朝天子一朝臣,怕就怕时局变化,你我难以预料。
舒南城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说,福鼎兄,你又没有做过对不起共产党的事情,你怕什么?不要杞人忧天哦!汪尹更看着舒南城,嘴巴动了动,没有说话。
舒南城说,我们虽然有些资产,但是按照共产党的说法,也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们没有搞剥削压榨,国民党统治的时候没有为虎作伥,抗战时期,我们倾其所有支持抗战,皖西解放,我们积极配合解放军。土地改革,减租减息,也都尽其所能地支持。抗美援朝,我们捐款捐物,还送子女为国报效。像这样的家庭,共产党为什么要革我们的命呢?你不要庸人自扰。汪尹更说,我跟你的情况还不太一样。土地改革,我们汪家世代积攒下来的六十亩地,只让留二十亩,家父不能接受,一病不起。听说接下来还要搞财产登记,房屋、牲口、药店都要充公重新分配。舒南城说,这我也听说了。新政权嘛,个人的利益可能会受到一些损失。你我都是明白人。既然要搞社会主义,要建设新中国,要保证大家都过上幸福生活,那你个人要那么多财产干什么?让土匪惦记你?所以我的看法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身外之物,拱手出让也罢。
汪尹更吃惊地看着舒南城,好半天才说,鸿儒兄,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共产党?舒南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福鼎兄,你开什么玩笑?你看我像共产党吗?天下者共产党的天下,政权者共产党的政权,朗朗乾坤,一片红色,我要是共产党,我干吗要掖着藏着?那我早就告诉你了。不过,我们的孩子倒是有可能成为共产党。汪尹更说,那依你看,亦适能够成为共产党吗?舒南城说,当然可能。亦适这孩子,聪颖内秀,做事沉稳,在解放军的医院里当医生,勤勤恳恳,业务精湛,颇受好评。他是一个能够跟上时代的进步的青年,这一点我不会看错。你是不是希望有个参加共产党的儿子,给家门当一尊保护神啊?汪尹更老老实实地说,我倒是真有这个想法,不然我也不会同意他到朝鲜打仗。这件事情,一直瞒着他爷爷,我们对他老人家只说亦适到上海求学去了。再有,亦适有这么个家庭背景,如果他被共产党接受,那也说明我们这样的家庭被共产党接受。这样,我们也安心一些。只是可怜了孩子,他性格内向,虽然早就独自求学在外,终归没有吃太多的苦。这一去,兵荒马乱枪林弹雨,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每每想起,心乱如麻。可是我又不能挡住他的路,也许我一挡,就把他的前程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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