倥偬岁月,他参加过很多次战斗,身经百战算不上,但确实从一个稀里糊涂的知识分子,成长为一个能征善战的红军指挥员了,见识随之增加,感情也随之丰富。现在他最内疚的,除了当时脑子一热没有跟二老辞别,就是抛家别子。那个当初看起来不顺眼的小儿子,六年多的时间里,在他的脑子里,一天一天地长大,一天一天地变得顺眼起来,虎头虎脑,聪明伶俐。
还有袁春梅。在川陕根据地的日子里,他无数次回味南湖秋子河边那个莺飞蝶舞的初夏的上午,那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地在战火硝烟的间隙,在陈秋石的心里珍藏了无数个日日夜夜。袁春梅的下巴离他那么近,袁春梅的小胸脯跳得那么明显,袁春梅的眼眉都充满了深情。如果他勇敢一点,把她拥在怀里,也许她不会拒绝。不,不是也许,简直就是肯定。
可是,初夏的上午,他一股气没有提上来,他的脚底板在悬空三毫米之后又重新落下,他在即将发起进攻之前、在距离袁春梅两米远的地方立定了,稍纵即逝,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飞天遁土了。如果他的拥抱得逞了,也许他们就不会分开,也许他们就会一起来到川陕根据地。那么,他今天的英姿,今天的威风,今天的赫赫战功,今天的纵横驰骋,就会被一双美丽的眼睛悉所容纳。
天南地北,如今她在哪里啊!
一
黄寒梅没有找到公公给她留下的洋钱,因此她自办豆腐作坊的愿望没能实现。
陈九川眼看着一天天地长大,这个孩子平时不怎么说话,问一声答一声,那双眼睛却是阴沉沉的,像个忧心忡忡的小老头。在同街上那些试图欺负他的孩子打斗中,陈九川表现出了不要命的英勇,越打越出名了。
很多年以后,陈九川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红火,东河口的赶集日热闹非凡,陈九川混在一群半大橛子里面在街面逛荡,顺手牵羊偷东西吃。街东头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大人小孩一窝蜂跑到东头看热闹。那热闹大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匹枣红马,那马甚为高大,膘肥皮亮,像是抽风一样,肉疙瘩突突乱跳,正在扬起前蹄向另一匹黑马猛扑。在一个高坎子上,枣红马追上了黑马,就看见了那永生难忘的一幕。他听见大人们说发情了发情了,要上了要上了,后来他果然真的看见枣红马爬到了黑马的背上,黑马竟然一动不动。他扬起脑袋,看见了那匹枣红马就像半空中的一座高山,突然从它的后腿之间抽出一条长长的物件,闪电般地插进了黑马的屁股,枣红马的肚子急遽地起伏,就像从那里面涌动着浪潮。两匹马似乎都在颤抖,整个高坎子和整个街面似乎都在抖动,大人小孩都不再喧闹了,所有的眼睛都聚集在枣红马的胯下和黑马的屁股上。
这个童年的记忆折磨了他很长时间,以至于在数年之后,当他自己有了一匹战马的时候,他老是喜欢打量那匹马的胯下。
这是个隐秘的念头。
豆腐坊对面有个油条铺子。陈九川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吃上豆腐皮卷油条。新轧出来的豆腐皮,还散发着豆浆的芬芳,卷上刚刚出锅的油条,外面是白的,里面是黄的,外面是软的,里面是脆的,外面是清香,里面是油香,一口咬进嘴里,什么美味全都有了。
豆腐皮卷油条是东河口有钱人家的奢侈品,一般百姓一年半载也很难吃上几回,陈九川倒是经常吃,在眼里吃,在心里吃。有一次黄寒梅亲眼看见,在别人大嚼大咽豆腐皮卷油条的时候,陈九川趴在铺子外面的长条板凳上,小脑袋钩在板凳下面,从下往上盯着人家的嘴巴,那双小眼睛里闪动着狼一样的绿光。
每每看到这一幕,黄寒梅的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回想当年,在隐贤集没有受到匪害的时光,陈九川是不缺豆腐皮卷油条的。现在孩子连个豆腐皮卷油条都吃不上,硬是馋出了这副丢人现眼的模样!
那天,黄寒梅狠狠心,从积蓄里拿出一枚铜钱,到对面的油条铺子里买了一根焦黄脆香的油条,掖在褂襟下面,急匆匆地跑回豆腐坊,见东家桂得安一家还在堂屋喝稀饭,便扯了一张豆腐皮,把儿子叫到驴棚里,抖着两手说,儿啊,趁热赶快吃,吃了别忘记把嘴擦干净。
陈九川一看见豆腐皮卷油条,二话没说,黑乎乎的两只小手就像狼爪子一样扑了过来,转眼之间油条和豆腐皮就不见了踪影,吃完了伸出长长的舌头,左一圈右一圈地舔,嘴边再也见不到任何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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