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平阳说这番话的时候,刘发展先是站正了身子,然后立正。目光由痛苦变为茫然,再惊讶,再惊喜,再悔恨。气声越来越粗。在三个多小时的高强度训练中,他完全置身于极度的紧张和劳累之中,随着变幻的口令和接目镜里不断刷新的色彩,他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过去,忘记了耻辱,忘记了恐惧,从肉体到灵魂都在那淋漓的汗水冲洗之下,得到升华,飘扬到离他自己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境界。
待石平阳把话说完,刘发展已是泪流满面。
“排长,你这话……都是真的?”
“我说过假话吗?”
“你……不是变相体罚我?”
“有点体罚,但没有变相。”
“排长,我有个请求。”
“说。”
“排长,来吧,照这儿扇,就算原谅我了。”
石平阳愣怔片刻,恍然大悟,笑了笑说:“扯——淡!”
“那……我自己来!”刘发展一跺脚,抡起手臂照自己的嘴巴扇过去,一巴掌打了个血印子。再扇时,就被石平阳挡住了。石平阳踢了他一脚:“劲儿儿没使完是不?装填一百次!”
刘发展愣了愣,大叫一声“是!”抱起教练弹,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炮位扑过去。
9
王北风没想到,十年之后他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与石平阳见面。按总体部署,炮兵团将迁到一个中等城市驻防。
他是作为集团军工作组成员下部队验收的。
“少校同志,师属炮兵团七连火炮封存完毕,请您检查。上士值班员石平阳。”
两人相距十米左右。石平阳穿一身崭新的士兵服装,而脚下却是一双苍老的解放鞋,草绿色箍一道细红的士兵帽严格地扣在脑袋上,并从帽沿下压出几根白发茬子。这张士兵的脸千真万确是过于成熟了点,紫铜色的瘦肉绷紧了颧骨,嘴角上扯起了几道粗糙的纹线,储存着汗渍。
王北风为自己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毛料军服而羞愧,而这只是瞬间的。众目睽睽之下,他是集团军的特派代表,他必须保持机会机关的风度和威严。他的手上还戴着薄如蝉翼的白色尼龙手套——那是专门用于检拭火炮洁净程度的。
石平阳也在注视着王北风。十个年头不见,王北风似乎又长高了,更壮实了,气色滋润,红光满面,无一丝褶皱的校服烘托出伟岸的仪表。
王北风的嘴角微动了一下,抬起右臂,节奏分明地还了一个雪白的军礼:“稍息!”
做完这一套公式般的动作,彼此这才松弛下来,王北风上前几步,抓过石平阳的手,但没有说话,只是攥了攥,用的劲很足。在整个检查过程中,王北风神色专注,目光挑剔,从炮衣炮身到附件,挨个把六门炮里里外外连同杂碎察看完毕,这才向陪同的石平阳笑笑:“无话可说,按计划入库。”
“石头,我没想到你还在坚持。”
部队解散后,王北风把石平阳拉出营房,上了半面峦。
这是初春的下午,太阳熨着山坳,蒸起淡绿色的光波。从半面峦上看出去,远山起伏重叠,日照倾斜,半阴半阳,更远的一块山尖上挂着一块破布似的白云。
打火吸烟。石平阳说:“都没想到,还能见你一面。要说,也是我的不对,想给你们写信,想见见你们,可是,心里总有点……不是味儿。都是一年的兵……你不会笑话我小肚鸡肠吧?”
王北风猛吸一口烟说:“我这几年,总觉得心里愧愧的,也许,就那一下子,就改变了咱俩的命运。”
“话也不能这么说,比起我,你有很多长处。我呀,干的再红火,也是兵的红火,我就是个兵的料。”石平阳这阵子真有些伤感了,不是王北风比的,也不是因为遇到的那些坎坷,而是因为自己对自己有了进一步的发现。掰着指头数数,在全团的同一年兵中除了提干上学调走的,惟独只剩下自己这颗“兵种”了。就连比他晚入伍的班长们,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二十六岁了,从理论上讲,是早该结婚抱孩子了,而他连个对象也没有。家里倒是介绍了几个,也专门为此探过两次家,却总是花好月不圆。想想这些年来,除了操炮,他还会别的什么吗?姑娘们偏偏还很重视这个问题,尤其是那些吃商品粮有工作的,譬如你会写诗会唱歌会跳舞会溜冰吗,你会英语吗?哪怕会翻个跟头比划个杂耍也行呀。他很尴尬,除了炮,他就生动不起来,就没有多少精彩的话题。可你总不能光跟人家宣扬“赋予”“射向”“装定”“表尺”吧,多枯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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