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我除了逢年过节以外,仍然有希望吃到包子的日子。我母亲会给我一角钱,让我自己去街上买两个包子,用旧报纸包起来放进书包,这就是我学军时的午餐。对我来说,这可是一年里为数不多的美味。我的哥哥这时候总能分享这一份美味。当时我是用一根绳子系裤子,我没有皮带,而我哥哥有一根皮带,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在衣服外面再扎上一根皮带,这样我会感到自己真正像一个军人了。于是我就用一个包子去和哥哥交换皮带。
在我学军的这一天,我和哥哥天没有亮就出门,我们走到街上的点心店,我用母亲给的一角钱买下两个包子,那是刚出笼的包子,蒸发着热气,带着麦子的香味来到我的手中,我看着哥哥取下自己的皮带,他先交给我皮带,我才递给他包子。我将剩下的一个包子放进书包,将哥哥的皮带扎在衣服外面,然后向学校跑去。我哥哥则在后面慢慢地走着,他一手提着快要滑下来的裤子,另一只手拿着包子边吃边走。接下去他会去找一根绳子,随便对付一
天,因为到了晚上我就会把皮带还给他。
我活了三十多年,不知道吃下去了多少包子和饺子,我的胃消化它们的同时,我的记忆也消化了它们,我忘记了很多可能是有趣的经历,不过有一次令我难忘。那是十年前,我们几个人去天津,天津的朋友请我们去狗不理包子铺吃饭。
那一天,我们在狗不理包子铺坐下来以后,刚好十个人。各式各样的包子一笼一笼端了上来,每笼十个包子,刚好一人一个。天津的狗不理包子有七十多个品种,区别全在馅里面,有猪肉馅、牛肉馅、羊肉馅,有虾肉馅、鱼肉馅,还有各种蔬菜馅;有甜的、有咸的,也有酸的和苦的,有几十类。刚坐下来的时候,我们雄心勃勃,准备将所有的品种全部品尝,可是吃到第三十六笼以后,我们谁也吃不下去了,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胃撑得像包子皮一样
薄,谁也不敢再吃了,再吃就会将胃撑破了,而桌上包子还在增加,最后我们发现就是看着这些包子,也便我们感到害怕了,于是我们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楼梯,小心翼翼地来到了街上。
我们一行十个人站在街道旁,谁也不敢立刻过马路,我们吃得太多了,使我们走路都非常困难,我们怕自己走得太慢,会被街上快速行驶的汽车撞死。
那天下午,我们就这样站在街道上,互相看着嘿嘿地笑,其实我们是想放声大笑,可是我们不敢,我们怕大笑会会将胃笑破。我们一边嘿嘿地笑,以便打着嗝,打出来的嗝有着五花八门的气味,这时候我们想起了中国的那句古老的成语——百感交集。
意大利《晚邮报》请我写一篇关于中华人民共和自五十周年的文章,我就想起前几天和几位朋友社长安街旁的饭店吃晚饭,吃完饭准备回家时,发现长安街已经封锁了,说是国庆游行的队伍正在排练,我只能让出租车绕很远的路回家。出租车司机告诉我,这些日子差不多每天晚上十点钟以后,长安街都会被封锁,就是为了参加国庆的队伍进行游行排练。我在报纸上读到:到了国庆节的那一天,参加游行庆祝的人有五十万。这只是参加表演的人
数,如果算上前去观看的人,我想肯定会有一百多万。我还在报纸上读到:国庆时,在天安门广场东侧,北京最大的公共厕所将会建成开放,报纸上说这个厕所有四百七十平方米,而且还用文学的语言描述它——"洁白的地板砖,精致的壁墙,舒缓的轻音乐,宽敞舒适的大厅,空调……"
我定居北京己经有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在国庆节这天去长安街上的天安门广场。可是想想过去,天安门广场对我来说是令人神往的地方。我是在中国的南方出生和长大的,应该说,我是在一个压抑人性和令人恐惧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我在读小学的时候,一位女同学仅仅是将毛泽东的画像折叠了一下,便被当成了反革命分子,十来岁的小小年纪就被揪到台上批斗。那时候因为将毛泽东比喻成太阳,因此在傍晚的时候我们谁都不敢说太阳落山了,更不敢说太阳掉下去了,只能说天黑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天天唱着这样的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我想起来曾经有过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我大约十五岁左右,站在广场中央,背景就是天安门城楼,而且毛泽东的巨幅画像也在照片里隐约可见。有趣的是这张照片并不是摄于北京的天安门广场,而是摄于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镇的照相馆里。当时我站着的地方不过十五平方米,天安门广场其实是画在墙上的布景。可是从照片上看,我像是真的站在天安门广场上,惟一的破绽就是我身后的广场上空无一人。我非常珍爱这一张照片,因为它凝聚了我少年时代全部的梦想,或者说也是很多居住在北京之外的人的梦想。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差不多所有的城市和小镇的照相馆里,都有一幅天安门广场的布景,满足人们画饼充饥的愿望。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天安门广场差不多就是共和国的象征。可惜的是这张令我难忘的照片后来遗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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