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问:“你看到我女儿的目光吗?”
我点了点头。我看到了自己死去妻子的眼睛。
他又问:“你不感到她的目光和你的很像?”
我没有听清这句话。于是他似乎有些歉意地说:“像片上的目光可能是模糊了一些。”然后他似乎是为了弥补一下,便指着那张铅笔画像告诉我:“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杨柳还活着。有一天她突然想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这个男子她以前从未见过。可是在后来,他却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她的想象里,她就用铅笔画下了他的像。”他有关铅笔画的讲述,使我感到与自己的往事十分接近。因此我的目光立刻离开彩色的少女,停留在铅笔画上。可我看到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他在送我出门时,告诉我:“事实上,我早就注意你了,你住在一间临河的平房里。你的目光和我女儿的目光完全一样。”
离开曲尺胡同26号以后,我突然感到自己刚才的经历似乎是一桩遥远的往事。那个五十多岁男人的声音在此刻回想起来也恍若隔世。因此在我离开彩色少女时,并没有表现出激动不已。刚才的一切好像是一桩往事的重复,如同我坐在寓所的窗前,回忆五月八日夜晚的情景一样。不同的是增加了一扇黑漆斑驳的大门,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和两只镜框。我的妻子在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死去了,我心里重复着这句陈旧的话语往前走去。我走上河边的街道时,注意到一个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子。他穿着的黑色夹克,在阳光里有一种古怪鲜艳。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关注他。我看着他走入了一间临河的平房,不久之后又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和一叠白纸,沿着河岸的石阶走下去,走入了桥洞。
由于某种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理由,我也走下了河岸。那时候他已经坐在桥洞里了。他看着我走去,他没有表示丝毫的反对,因此我就走入了桥洞。他拿开几张放在地上的白纸。我就在那地方坐下。我看到那几张白纸上都画满了错综复杂的线条。我们的交谈是一分钟以后开始的。那时他也许知道我能够安静地听完他冗长的讲述,所以他就说了。
“一九四九年初,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用一种变化多端的几何图形,在小城烟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
他的讲述从一九四九年起一直延伸到现在。其间有九颗炸弹先后爆炸。他告诉我:
“还有最后一颗炸弹没有爆炸。”
他拿起那几张白纸,继续说:“这颗炸弹此刻埋在十个地方。”第一个地方是现在影剧院九排三座下面。他说:“那个座位有些破了,里面的弹簧已经显露出来。”下面九个地方分别是:银行大门的中央、通往住宅区的十字路口、货运码头的吊车旁、医院太平间(他认为这颗炸弹最没有意思)、百货商店门口第二棵梧桐树、机械厂宿舍楼102室的厨房里、汽车站外十六米处的公路下、曲尺胡同57号门前、工会俱乐部舞厅右侧第五扇窗下。在他冗长的讲述完成以后,我问他:
“这么说在小城里有十颗炸弹?”
“是的。”他点点头。“而且它们随时都会爆炸。”
现在我终于明白自己刚才为何会如此关注他,由于那种关注才使我此刻坐在了这里。因他使我想起杨柳卧室里的铅笔画,画像上的人现在就坐在我对面。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四日
1
住在老邮政弄的么四婆婆,在这一天下午将要过去、傍晚就要来临的时候发现自己养的一群鹅不知去向。她是准备去给鹅喂食时发现的。那关得很严实的篱笆门,此刻像是夏天的窗户一样敞开了。她心想它们准是到河边去了。于是她就锁上房门,向河边走去。走时顺手从门后拿了一根竹竿。
那是初秋时节,户外的空气流动时很欢畅,秋风吹动着街道两旁的树叶,发出“沙沙”那种下雨似的声音。落日尚没西沉,天空像火烧般通红。
么四婆婆远远就看到了那一群鹅,鹅在清静的河面上像船一样浮来浮去,另一些鹅在河岸草丛里或卧或缓缓走动。么四婆婆走到它们近旁时,它们毫无反应,一如刚才。本来她是准备将它们赶回去的,可这时又改变了主意。她便在它们中间站住,双手支撑着那根竹竿,像支撑着一根拐杖,她眯起眼睛如看孩子似地看起了这些白色的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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