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中篇小说集(149)

2025-10-10 评论

    曾经有一具身体长时间地靠在窗台上,身体离开时纽扣留下了。纽扣总是和身体紧密相连,周林看到一段女性的身体被蓝色的纽扣所封锁,纽扣脱落时,衣服扬了起来出现了一段身体,就像风吹起树叶后露出树干那样。
    马兰对周林说:“我想看看你的脸。”周林仰起了脸,马兰告诉他不是现在,是在他最为激动的时候,她想看到他的脸。她说她从未看到过男人在最激动时脸上的神态,以前那些男人在高潮来到时,她指指自己脖子的左侧和右侧说:“不是把头埋在这边,就是埋在这一边。”
    周林那时双手撑着自己的身体,他问马兰:“为什么要我这样做?”
    马兰笑着说:“因为你会答应我。”
    接下去他们什么话都不说了,他们在充满着灰尘气息的床上和被窝里用身体交流起来,那张床起码有三个月没有睡过人了,而且是一张老式的木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过了一段时间,把头埋在马兰脖子左侧的周林一下子撑起了身体,仰起头喊叫一声:“快看我的脸。”马兰看到周林紧闭双眼,脸都有些歪了,他半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气,喘气声里有着丝丝的杂音。没一会,周林突然大笑起来,他的头往下一垂,又埋在了马兰脖子的左侧,他笑得浑身发抖,马兰抱住他也格格笑起来,两个人在一起大笑了足足五分钟,才慢慢安静下来,止住笑以后,周林问马兰:“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
    马兰说:“你的样子看去很痛苦,其实你很快乐。”
    周林说:“我用痛苦的方式来表达欢乐。”
    “这才是战栗。”马兰说。“我在你脸上看到了战栗。”
    “战栗?”周林说。“我明白了。”


    一代宗师阮进武死于两名武林黑道人物之手,已是十五年前的依稀往事。在阮进武之子阮海阔五岁的记忆里,天空飘满了血腥的树叶。
    阮进武之妻已经丧失了昔日的俏丽,白发像杂草一样在她的头颅上茁壮成长。经过十五年的风吹雨打,手持一把天下无敌梅花剑的阮进武,飘荡在武林中的威风如其妻子的俏丽一样荡然无存了。然而在当今一代叱咤江湖的少年英雄里,有关梅花剑的传说却经久不衰。
    一旦梅花剑沾满鲜血,只须轻轻一挥,鲜血便如梅花般飘离剑身。只留一滴永久盘踞剑上,状若一朵袖珍梅花。梅花剑几代相传,传至阮进武手中,已有七十九朵鲜血梅花。阮进武横行江湖二十年,在剑上增添二十朵梅花。梅花剑一旦出鞘,血光四射。
    阮进武在十五年前神秘死去,作为一个难解之谜,在他妻子心中一直盘踞至今。那一日的黑夜寂静无声,她在一片月光照耀下昏睡不醒,那时候她的丈夫在屋外的野草丛里悄然死去了。在此后的日子里,她将丈夫生前的仇敌在内心——罗列出来,其结果却是一片茫然。
    在阮进武生前的最后一年里,有几个明亮的清晨,她推开屋门,看到了在阳光里闪烁的尸体。她全然不觉丈夫曾在深夜离床出屋与刺客舞剑争生。事实上在那个时候,她已经隐约预感到丈夫躺在阳光下闪烁不止的情形。这情形在十五年前那个宁静之晨栩栩如生地来到了。阮进武仰躺在那堆枯黄的野草丛里,舒展的四肢暗示着某种无可奈何。他的双眼生长出两把黑柄的匕首。近旁一棵萧条的树木飘下的几张树叶,在他头颅的两侧随风波动,树叶沾满鲜血。后来,她看到儿子阮海阔捡起了那几张树叶。
    阮海阔以树根延伸的速度成长起来,十五年后他的躯体开始微微飘逸出阮进武的气息。
    然而阮进武生前的威武却早已化为尘土,并未寄托到阮海阔的血液里。阮海阔朝着他母亲所希望的相反方向成长,在他二十岁的今天,他的躯体被永久地固定了下来。因此,当这位虚弱不堪的青年男子出现在他母亲眼前时,她恍恍惚惚体会到了惨不忍睹。但是十五年的忍受已经不能继续延长,她感到让阮海阔上路的时候应该来到了。
    在这个晨光飘洒的时刻,她首次用自己的目光抚摸儿子,用一种过去的声音向他讲述十五年前的这个时候,他的父亲躺在野草丛里死去了,她说:
    “我没有看到他的眼睛。”
    她经过十五年时间的推测,依然无法确知凶手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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