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火车长鸣。他突然间得到了启示,于是他站了起来。他站起来时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桥,桥像死去一样卧在那里,然后他注意到了那条阴险流动着的小河,河面波光粼粼,像是无数闪烁的目光在监视他。他冷冷一笑。
然后他从窗口爬出去,沿着脚手架往下滑。脚手架发出了关门似的声音。他在黑影幢幢的街道上往铁路那个方向走去。那个时候他没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脚步声仿佛被地面吸入进去了。他感到自己像一阵风一样飘在街道上。
不久以后,他已经站在铁轨上了。铁轨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附近小站的站台上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没有人在上面走动。小站对面的小屋也亮着昏黄的灯光。那是扳道房。那里面有人,或许正在打瞌睡。他重新去看铁轨,铁轨依旧闪闪发亮。这时他听到了一股如浪涛涌来般的声音,声音由远而近,正在慢慢扩大。他感到那声音将他头发吹动起来了。随即他看到一条锋利白亮的光芒朝他刺来,接着光芒又横扫过来,但被他的身体挡断了。显然列车开始减速,他看到是一列货车。货车在他身旁停了下来。于是站台上出现人影了。他立刻奔上去抓住那贴着车厢的铁梯,这铁梯比那水塔的铁梯还要狭窄。他沿着铁梯爬进了车厢,他才发现这是一列煤车。于是他就在煤堆上躺了下来,同时他听到了几个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像是被风吹断了,传到他耳中时已经断断续续。
他突然想起也许他们此刻已经倾巢出动在搜寻他了。他一直没有回家,父母肯定怀疑他要逃跑了,于是他们便立刻去告诉对面邻居。不一会那幢漆黑的楼房里所有的灯都亮了,然后整个小镇所有的灯都亮了。他不用闭上眼睛也可以想象出他们乱哄哄到处搜寻他的情景。
这时他听到有人走来的脚步声,他立刻翻身帖在煤堆上。然而他马上听到了铁锤敲打车轮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清跪,像灯光一样四射开来。脚步声远去了。
又过了一会,他突然听到列车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声响,同时身体被震动了一下。随即他看到小站在慢慢移了过来,同时有一股风和小站一起慢慢移了过来。当风越来越猛烈时,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声音也越来越细腻。
于是他撑起身体坐在煤堆上,他看到小站被抛在远处了,整个小镇也被抛在远处了。并且被越抛越远。不一会便什么也看不到,在他前面只是一片惨白的黑暗。明天是四月三日,他想。他开始想象起明天他们垂头丧气、气急败坏的神情来了,无疑他的父母因为失职将会受到处罚。他将他们的阴谋彻底粉碎了,他不禁得意洋洋。
然后他转过脸去,让风往脸上吹。前面也是一片惨白的黑暗,同样也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此刻离那个阴谋越来越远了。他们从此以后再也找不到他了。明天并且永远,他们一提起他时只能面面相觑。
他想起了小时候他的一个邻居和那邻居的口琴。那时候他每天傍晚都走到他窗下去,那邻居每天都趴在窗口吹口琴。后来邻居在十八岁时患黄胆肝炎死去了,于是那口琴声也死去了。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日
1
树走出了最北端的小屋,置身于一九七六年初夏阴沉的天空下。他在出门的那一刻,阴沉的天空突然向他呈现,使他措手不及地面临一片嘹亮的灰白。于是记忆的山谷里开始回荡起昔日的阳光,山崖上生长的青苔显露了阳光迅速往返的情景。仿佛是生命闪耀的目光在眼睛里猝然死去,天空随即灰暗了下去。少年开始往前走去。刚才的情景模糊地复制了多年前一张油漆驳落的木床,父亲消失了目光的眼睛依然睁着,如那张木床一样陈旧不堪。在那个月光挥舞的夜晚,他的脚步声在一条名叫河水的街道上回荡了很久,那时候有一支夜晚的长箫正在吹奏,伤心之声四处流浪。
现在,操场中央的草地上正飞舞着无数纸片,草地四周的灰尘奔腾而起,扑向纸片,纸片如惊弓之鸟。他依稀听到呼唤他的声音。那是唐山地震的消息最初传来的时刻,他们就坐在此刻纸片飞舞的地方,是顾林或者就是陈刚在呼唤他,而别的他们则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或卧或躺。呼唤声涉及到了他和物理老师的地震监测站。那座最北端的小屋。他就站在那棵瘦弱的杉树旁,他听到树叶在上面轻轻摇晃,然后是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上面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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