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半车麦秸(24)

2025-10-10 评论

他又绕回西安门来,这次他不想再迟疑,要直入公堂的找她去。她已不是任何人,她只 是个女子。他的全身都热起来。刚走到门脸上,灯光下走来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似乎认识 这个人的面貌态度,可是不敢去招呼。几乎是本能的,他说了声:“车吗?”那个人楞了一 楞:“祥子?”“是呀,”祥子笑了。“曹先生?”
曹先生笑着点了点头。“我说祥子,你要是没在宅门里的话,还上我那儿来吧?我现在 用着的人太懒,他老不管擦车,虽然跑得也怪麻利①的;你来不来?”
“还能不来,先生!”祥子似乎连怎样笑都忘了,用小毛巾不住的擦脸。“先生,我几 儿上工呢?”
“那什么,”曹先生想了想,“后天吧。”
“是了,先生!”祥子也想了想:“先生,我送回你去吧?”“不用;我不是到上海去 了一程子②吗,回来以后,我不在老地方住了。现今住在北长街;我晚上出来走走。后天见 吧。”曹先生告诉了祥子门牌号数,又找补了一句:“还是用我自己的车。”
祥子痛快得要飞起来,这些日子的苦恼全忽然一齐铲净,象大雨冲过的白石路。曹先生 是他的旧主人,虽然在一块没有多少日子,可是感情顶好;曹先生是非常和气的人,而且家 中人口不多,只有一位太太,和一个小男孩。他拉着车一直奔了人和厂去。虎姑娘屋中的灯 还亮着呢。一见这个灯亮,祥子猛的木在那里。
立了好久,他决定进去见她;告诉她他又找到了包月;把这两天的车份儿交上;要出他 的储蓄;从此一刀两断——这自然不便明说,她总会明白的。
他进去先把车放好,而后回来大着胆叫了声刘姑娘。“进来!”
他推开门,她正在床上斜着呢,穿着平常的衣裤,赤着脚。依旧斜着身,她说:“怎 样?吃出甜头来了是怎着?”
祥子的脸红得象生小孩时送人的鸡蛋。楞了半天,他迟迟顿儋的说:“我又找好了事, 后天上工。人家自己有车… ”
她把话接了过来:“你这小子不懂好歹!”她坐起来,半笑半恼的指着他:“这儿有你 的吃,有你的穿;非去出臭汗不过瘾是怎着?老头子管不了我,我不能守一辈女儿寡!就是 老头子真犯牛脖子,我手里也有俩体己,咱俩也能弄上两三辆车,一天进个块儿八毛的,不 比你成天满街跑臭腿去强?我哪点不好?除了我比你大一点,也大不了多少!我可是能护着 你,疼你呢!”
“我愿意去拉车!”祥子找不到别的辩驳。
“地道窝窝头脑袋!你先坐下,咬不着你!”她说完,笑了笑,露出一对虎牙。
祥子青筋蹦跳的坐下。“我那点钱呢?”
“老头子手里呢;丢不了,甭害怕;你还别跟他要,你知道他的脾气?够买车的数儿, 你再要,一个小子儿也短不了你的;现在要,他要不骂出你的魂来才怪!他对你不错!丢不 了,短一个我赔你俩!你个乡下脑颏!别让我损你啦!”
祥子又没的说了,低着头掏了半天,把两天的车租掏出来,放在桌上:“两天的。”临 时想起来:“今儿个就算交车,明儿个我歇一天。”他心中一点也不想歇息一天;不过,这 样显着干脆;交了车,以后再也不住人和厂。
虎姑娘过来,把钱抓在手中,往他的衣袋里塞:“这两天连车带人都白送了!你这小子 有点运气!别忘恩负义就得了!”说完,她一转身把门倒锁上。 

 祥子上了曹宅。
对虎姑娘,他觉得有点羞愧。可是事儿既出于她的引诱,况且他又不想贪图她的金钱, 他以为从此和她一刀两断也就没有什么十分对不住人的地方了。他所不放心的倒是刘四爷拿 着他的那点钱。马上去要,恐怕老头子多心。从此不再去见他们父女,也许虎姑娘一怒,对 老头子说几句坏话,而把那点钱“炸了酱”①。还继续着托老头子给存钱吧,一到人和厂就 得碰上她,又怪难以为情。他想不出妥当的办法,越没办法也就越不放心。
他颇想向曹先生要个主意,可是怎么说呢?对虎姑娘的那一段是对谁也讲不得的。想到 这儿,他真后悔了;这件事是,他开始明白过来,不能一刀两断的。这种事是永远洗不清 的,象肉上的一块黑瘢。无缘无故的丢了车,无缘无故的又来了这层缠绕,他觉得他这一辈 子大概就这么完了,无论自己怎么要强,全算白饶。想来想去,他看出这么点来:大概到最 后,他还得舍着脸要虎姑娘;不为要她,还不为要那几辆车么?“当王八的吃俩炒肉”!他 不能忍受,可是到了时候还许非此不可!只好还往前干吧,干着好的,等着坏的;他不敢再 象从前那样自信了。他的身量,力气,心胸,都算不了一回事;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别人管 着;教些什么顶混账的东西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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