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半车麦秸(26)

2025-10-10 评论

他自己的那辆车是去年秋初买的。一年多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要不出来的三十 多块钱,和一些缠绕!他越想越不高兴。
中秋节后十多天了,天气慢慢凉上来。他算计着得添两件穿的。又是钱!买了衣裳就不 能同时把钱还剩下,买车的希望,简直不敢再希望了!即使老拉包月,这一辈子又算怎回事 呢?
一天晚间,曹先生由东城回来的晚一点。祥子为是小心,由天安门前全走马路。敞平的 路,没有什么人,微微的凉风,静静的灯光,他跑上了劲来。许多日子心中的憋闷,暂时忘 记了,听着自己的脚步,和车弓子的轻响,他忘记了一切。解开了钮扣,凉风飕飕的吹着 胸,他觉到痛快,好象就这么跑下去,一直跑到不知什么地方,跑死也倒干脆。越跑越快, 前面有一辆,他“开”一辆,一会儿就过了天安门。他的脚似乎是两个弹簧,几乎是微一着 地便弹起来;后面的车轮转得已经看不出条来,皮轮仿佛已经离开了地,连人带车都象被阵 急风吹起来了似的。曹先生被凉风一飕,大概是半睡着了,要不然他必会阻止祥子这样的飞 跑。祥子是跑开了腿,心中渺茫的想到,出一身透汗,今天可以睡痛快觉了,不至于再思虑 什么。
已离北长街不远,马路的北半,被红墙外的槐林遮得很黑。祥子刚想收步,脚已碰到一 些高起来的东西。脚到,车轮也到了。祥子栽了出去。咯喳,车把断了。“怎么了?”曹先 生随着自己的话跌出来。祥子没出一声,就地爬起。曹先生也轻快的坐起来。“怎么了?”
新卸的一堆补路的石块,可是没有放红灯。
“摔着没有?”祥子问。
“没有;我走回去吧,你拉着车。”曹先生还镇定,在石块上摸了摸有没有落下来的东 西。
祥子摸着了已断的一截车把:“没折多少,先生还坐上,能拉!”说着,他一把将车从 石头中扯出来。“坐上,先生!”
曹先生不想再坐,可是听出祥子的话带着哭音,他只好上去了。
到了北长街口的电灯下面,曹先生看见自己的右手擦去一块皮。“祥子你站住!”
祥子一回头,脸上满是血。
曹先生害了怕,想不起说什么好,“你快,快— ”
祥子莫名其妙,以为是教他快跑呢,他一拿腰,一气跑到了家。
放下车,他看见曹先生手上有血,急忙往院里跑,想去和太太要药。
“别管我,先看你自己吧!”曹先生跑了进去。祥子看了看自己,开始觉出疼痛,双 膝,右肘全破了;脸蛋上,他以为流的是汗,原来是血。不顾得干什么,想什么,他坐在门 洞的石阶上,呆呆的看着断了把的车。崭新黑漆的车,把头折了一段,秃碴碴的露着两块白 木碴儿,非常的不调和,难看,象糊好的漂亮纸人还没有安上脚,光出溜的插着两根秫秸秆 那样。祥子呆呆的看着这两块白木碴儿。“祥子!”曹家的女仆高妈响亮的叫,“祥子!你 在哪儿呢?”
他坐着没动,不错眼珠的钉着那破车把,那两块白木碴儿好似插到他的心里。
“你是怎个碴儿呀!一声不出,藏在这儿;你瞧,吓我一跳!先生叫你哪!”高妈的话 永远是把事情与感情都搀合起来,显着既复杂又动人。她是三十二三岁的寡妇,干净,爽 快,作事麻利又仔细。在别处,有人嫌她太张道,主意多,时常有些神眉鬼道儿的。曹家喜 欢用干净瞭亮的人,而又不大注意那些小过节儿①,所以她跟了他们已经二三年,就是曹家 全家到别处去也老带着她。“先生叫你哪!”她又重了一句。及至祥子立起来,她看明他脸 上的血:“可吓死我了,我的妈!这是怎么了?你还不动换哪,得了破伤风还了得!快走! 先生那儿有药!”
祥子在前边走,高妈在后边叨唠,一同进了书房。曹太太也在这里,正给先生裹手上 药,见祥子进来,她也“哟”了一声。
“太太,他这下子可是摔得够瞧的。”高妈唯恐太太看不出来,忙着往脸盆里倒凉水, 更忙着说话:“我就早知道吗,他一跑起来就不顾命,早晚是得出点岔儿。果不其然!还不 快洗洗哪?洗完好上点药,真!”
祥子托着右肘,不动。书房里是那么干净雅趣,立着他这么个满脸血的大汉,非常的不 象样,大家似乎都觉出有点什么不对的地方,连高妈也没了话。
“先生!”祥子低着头,声音很低,可是很有力:“先生另找人吧!这个月的工钱,你 留着收拾车吧:车把断了,左边的灯碎了块玻璃;别处倒都好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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