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拉上个买卖,这回是帮儿车,四辆一同走。抄起车把来,大家都让一个四十多岁的高 个子在前头走。高个子笑了笑,依了实,他知道那三辆车都比他自己“棒”。他可是卖了力 气,虽然明知跑不过后面的三个小伙子,可是不肯倚老卖老。跑出一里多地,后面夸了他 句:“怎么着,要劲儿吗?还真不离!”他喘着答了句:“跟你们哥儿们走车,慢了还 行?!”他的确跑得不慢,连祥子也得掏七八成劲儿才跟得上他。他的跑法可不好看:高个 子,他塌不下腰去,腰和背似乎是块整的木板,所以他的全身得整个的往前扑着;身子向 前,手就显着靠后;不象跑,而象是拉着点东西往前钻。腰死板,他的胯骨便非活动不可; 脚几乎是拉拉在地上,加紧的往前扭。扭得真不慢,可是看着就知道他极费力。到拐弯抹角 的地方,他整着身子硬拐,大家都替他攥着把汗;他老象是只管身子往前钻,而不管车过得 去过不去。
拉到了,他的汗劈嗒啪嗒的从鼻尖上,耳朵唇上,一劲儿往下滴嗒。放下车,他赶紧直 了直腰,咧了咧嘴。接钱的时候,手都哆嗦得要拿不住东西似的。
在一块儿走过一趟车便算朋友,他们四个人把车放在了一处。祥子们擦擦汗,就照旧说 笑了。那个高个子独自蹓了半天,干嗽了一大阵,吐出许多白沫子来,才似乎缓过点儿来, 开始跟他们说话儿:“完了!还有那个心哪;腰,腿,全不给劲喽!无论怎么提腰,腿抬不 起来;干着急!”
“刚才那两步就不离,你当是慢哪!”一个二十多岁矮身量的小伙子接过来:“不屈 心,我们三个都够棒的,谁没出汗?”高个子有点得意,可又惭愧似的,叹了口气。
“就说你这个跑法,差不离的还真得教你给撅①了,你信不信?”另一个小伙子说。 “岁数了,不是说着玩的。”高个子微笑着,摇了摇头:“也还不都在乎岁数,哥儿们!我 告诉你一句真的,干咱们这行儿的,别成家,真的!”看大家都把耳朵递过来,他放小了点 声儿:“一成家,黑天白日全不闲着,玩完!瞧瞧我的腰,整的,没有一点活软气!还是别 跑紧了,一咬牙就咳嗽,心口窝辣蒿蒿的!甭说了,干咱们这行儿的就得它妈的打一辈子光 棍儿!连它妈的小家雀儿都一对一对儿的,不许咱们成家!还有一说,成家以后,一年一个 孩子,我现在有五个了!全张着嘴等着吃!车份大,粮食贵,买卖苦,有什么法儿呢!不如 打一辈子光棍,犯了劲上白房子,长上杨梅大疮,认命!一个人,死了就死了!这玩艺一成 家,连大带小,好几口儿,死了也不能闭眼!你说是不是?”他问祥子。
祥子点了点头,没说出话来。
这阵儿,来了个座儿,那个矮子先讲的价钱,可是他让了,叫着高个子:“老大哥,你 拉去吧!这玩艺家里还有五个孩子呢!”
高个子笑了:“得,我再奔一趟!按说可没有这么办的!得了,回头好多带回几个饼子 去!回头见了,哥儿们!”看着高个子走远了,矮子自言*杂锏乃担骸盎焖璧囊*辈子,连 个媳妇都摸不着!人家它妈的宅门里,一人搂着四五个娘们!“
“先甭提人家,”另个小伙子把话接过去。“你瞧干这个营生的,还真得留神,高个子 没说错。你就这么说吧,成家为干吗?能摆着当玩艺儿看?不能!好,这就是楼子①!成天 啃窝窝头,两气夹攻,多么棒的小伙子也得爬下!”听到这儿,祥子把车拉了起来,搭讪着 说了句:“往南放放,这儿没买卖。”
“回见!”那两个年轻的一齐说。
祥子仿佛没有听见。一边走一边踢腿,胯骨轴的确还有点发酸!本想收车不拉了,可是 简直没有回家的勇气。家里的不是个老婆,而是个吸人血的妖精!
天已慢慢长起来,他又转晃了两三趟,才刚到五点来钟。他交了车,在茶馆里又耗了会 儿。喝了两壶茶,他觉出饿来,决定在外面吃饱再回家。吃了十二两肉饼,一碗红豆小米 粥,一边打着响嗝一边慢慢往家走。准知道家里有个雷等着他呢,可是他很镇定;他下了决 心:不跟她吵,不跟她闹,倒头就睡,明天照旧出来拉车,她爱怎样怎样!
一进屋门,虎妞在外间屋里坐着呢,看了他一眼,脸沉得要滴下水来。祥子打算合合稀 泥,把长脸一拉,招呼她一声。可是他不惯作这种事,他低着头走进里屋去。她一声没响, 小屋里静得象个深山古洞似的。院中街坊的咳嗽,说话,小孩子哭,都听得极真,又象是极 远,正似在山上听到远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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