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坤茗仍然低头不语。
可是,那一腔心事啊,那像岩浆一样蛰伏在青春的生命里的愿望啊,终于,在心里,开始缓缓地流动起来,同年轻的血一起流动,并且越流越快,越流越猛,终于形成了滔滔奔腾的势头。
是啊,自己不比别人差,自己是勤奋的是努力的,自己是出色的优秀的,无论是人格还是智慧,都可以毫不愧怍地说,自己是应该拥有自己所追求的那一份的。既然不公平的事情已经出现了,那么,还在苦苦地守着什么呢?人生是这样短暂,也许,先豹说得是有道理的,机遇,是机遇,抓住机遇也是一种能力。抓不住,那就活该了,那就只能永远当一个怨天尤人的庸才了。
贺先豹什么时候离开的,丛坤茗不知道,但是,她清楚地听见了病房里的说话声,她的心里一阵扑扑乱跳,跳得很急也很慌。
是个机遇,简直就是天赐良机,章阿姨今天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良好状态,从说话的音量和节奏上看,丛坤茗甚至能够判断出床头摇高了,章阿姨是在半躺着同某某某首长说话。
更让人怦然心动的事紧接着出现了。
抬起头来,她一眼就看见了会客室里那束丁香。
那是五瓣丁香,是能够给人带来吉祥的祝福的五瓣丁香,是她从别茨山采来的小蓓蕾,她一直在精心地照料着它们守候着它们,它们沉默了一个多星期了,直到今天早晨,她望着它们那紧紧裹着的小身躯还在暗暗地着急,因为明天、至多是后天,她就要回N-017了,而它们居然毫无开放的迹象。早晨她还在想,如果在她临走之前这些花还不开放,那她将把它们带走,她不能把一束不会开放的花(何况又是蕴含着祝福和愿望的花呢)带出这套病房,她不能让章阿姨看见一个不会说话的祝福。而在现在,在这个非凡的重大的初冬的上午,它们竟然善解人意地盛开了,它们开得是这样的及时,这样的隆重,小小的花瓣像一粒粒微型的太阳,鲜艳夺目。
丛坤茗的眼里突然涌上一层湿热,五瓣丁香啊五瓣丁香,你是从那九天飘逸而来的天使吗,你是幸运之神派来助我一臂之力的吗?在这个时候,再合适不过了,章阿姨的精神气好了,甚至能够听到轻微的笑声了。这个吉祥的天使啊,这个时候你出现在老人的面前,又会带去多少喜悦和赞叹啊!
天意啊——真是天意。
终于,丛坤茗捧起了——几乎是抱起了插满了五瓣丁香的花瓶,向病房走去。
一步,两步……只要再上前一步,轻轻地拧动那柄黄铜把手,那么,她和她的五瓣丁香就会轻盈地出现在章阿姨的视野里,当然,还会出现在那位位高权重又极重感情的某某某首长的视野。然后,情绪正好的章阿姨就会介绍这是她的干女儿,可能还会介绍她的父亲,介绍两家几十年相濡以沫的交情,某某某首长会问起她的工作情况,再然后……她的心跳在骤然间加快,她已经感觉到脸上的烫热了。她想她的脸一定红了,红得鲜鲜亮亮的,就像这最大限度绽放的五瓣丁香。
好了,现在,她的手已经触摸到那个冰凉的金属体了。她轻轻地动了它一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它居然不像以往那样润滑了,它居然发出了声音——尽管那声音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可是,在她听来,却不啻是一声巨大的轰鸣,她被这声轰鸣惊呆了,或者说她是被自己内心深处传出来的声音惊呆了。
她松开了黄铜把手,木木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她感到她已经跨过了一段漫长的旅途,她在这段漫长的旅途里艰难地跋涉了至少有半个世纪。她太累了,她的心和双腿已经衰竭了,她再也走不动了,万里长征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步,可是,可是……她实在是走不动了。
她终于没有再去拧那充满了诱惑的闪闪发光的黄铜把手,尽管在此之前她已经数不清她曾经拧过它多少次了。那时候她连想也不用想,伸手就把它拧开了,那样轻松,那样自如。
可是,现在,她却感到了它的晦涩和严峻。
是的,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花开了,祝福的花,吉祥的花,它们盛开了,它们的确是应该在章阿姨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是她曾经想象过和期盼的场面,这些花是从千里之外带来的啊,它们已经悄悄地沉默了一百多个小时了,它们和她一样在等待这个开放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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