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帮助(10)

2025-10-10 评论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值得讨论。此前,老子一直讲的是道,这一处讲到了天地,大道比天地抽象也笼统得多。天地,是道的硬件,我想是这样。天地是硬件,才要强调它的非意志非仁爱性,它的生活性,它的自然性。老子的道有两方面的含义,从硬件上说是自然,是天地,是惚恍与混沌;从软件上说是道理,是法则,是规律,是程序,是定义,是本质与概念之神、
    概念之王。同时,二者都意味着无限大,都具有想象性、模糊性、似或性。
    这里还有一个大问题,刍狗的含义重心何在?台湾友人、老子研究专家陈鼓应教授,将之解释为令万物自生自长。这太温柔了,这显然是陈老师的仁厚慈祥之心投射到了老子身上与书上。窃以为,刍狗的核心意义是它们的毁灭或被毁灭的结局。万物都存在着生、起、坏、灭,最后是灭。百姓的个体,最后也是死亡,是坏灭。中国少有哲学家如此郑重而又无情(即不仁)地讨论毁灭的问题。
    然而,毁灭或坏灭,存在于时时刻刻,每分每秒。它与生成,与生命、生起,永远紧密相连。没有生命就不会有毁灭,反过来说,没有坏灭也就无所谓生命。如果你的存在只有永生、只有万寿无疆一种状态而没有死亡的结局,那么你的生又有什么比照、证明、彰显与意义呢?没有人死,哪儿来的人生?永生者,活了一万年和没有活过一天有什么区别?一岁与百万岁有什么区别?幸福与不幸又有什么区别?
    我始终佩服印度教的教义:宇宙中有三位主神——梵天、毗湿奴和湿婆。梵天是创造万物的始祖,是创造之神;毗湿奴是宇宙的维持者,是保护之神,并能创造和降伏魔鬼;湿婆是毁灭之神,有说是第三位的主神,也有说祂(她)才是最大最重要的主神。祂是世界的破坏者,以男性生殖器为象征,变化莫测。这最后的描述颇有些幽默,却原来幽默也是通向真理的一个路径,哪怕是排在最后的一个小路曲径,所以说“曲径通幽”。幽,是幽深,是幽雅,是幽暗,是幽灵也是幽默。完全没有幽默感的人表现了自身的心智不全、人格不完全,当然不能很好地去接受真理、发现真理、解悟真理。
    生成与毁灭,生起与坏灭,都是天地与圣人的应有之义,都是大道的体现。万物可以成为刍狗,人众(百姓中的一个个个体)可以成为刍狗,不必哭天抢地。而大道永存,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这使我们在被泼了一通冷水之后感到了安慰与澄明、从容与踏实。
    把天地比喻成橐龠,别开生面。这是形象思维,也是生拉硬拽。老子惊异于风箱中嘛也没有,却鼓出了无尽的大风,使炉火熊熊,使温度升高,使烂铁成钢成器。他从中悟出了无的伟力。其实橐龠那里不是无,而是空气大大地有。老子那时候还没有对于空气的认知。
    古人也有将天地作各式比喻的,多半是喻成房屋、帐篷。如苏轼的词:
    醉醒醒醉,凭君会取这滋味,浓斟琥珀香浮蚁。一到愁肠,别有阳春意。须将幕席为天地,歌前起舞花前睡。从他落魄陶陶里。犹胜醒醒,惹得闲憔悴。
    苏轼的天地里充满了春意酒意睡意才子意。他是无中自有千番愁千番醉。
    而《敕勒歌》里则是这样唱的: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讲无的背景下的有,由于无的背景,才有如许苍茫。
    著名的张打油则吟咏大雪后的天地说:
    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天地一笼统云云,倒有点不小心撞到老子身上的味道。笼统接近于混沌,接近于恍兮惚兮,接近于大道了。
    至于把天地比作橐龠,只有老子一家。但三首诗(词)里,都有那种“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的味道。呜呼天地,多少人物在你这里生灭,多少故事在你这里始终,多少智慧在你这里光耀,多少歌哭在你这里感动!你当然不会屈、不会不出了,你如果屈了、不出了,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剩下?
    认识真理,尤其是力图靠近终极的真理,仅仅靠逻辑推论,靠实验与演算,靠实证的综合是不够的,也要靠形象思维,靠灵感悟性,靠假想猜测,有时候也或有生拉硬扯。橐龠的比喻是有趣味也有内涵的。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无中生有(虽然空气是原有的,风动却是“愈出”出来的),不终不竭。老子喜欢观察这种相反相成的事例,喜欢琢磨黑中之白、无中之有、败中之胜、弱中之强。他喜欢从反面琢磨道与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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