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帮助(20)

2025-10-10 评论

    这与我们的生活方式、历史条件与价值观念有关。我们自身的宠辱有时候太多地依赖于外界对你的态度与评价,依赖于一些无聊的细节。而对于外界的态度与评价,你不可能要求它太有准头,人们对它不应该期望过高。某些历史的过程中,一宠一辱,座上客与阶下囚的距离只有一厘米、一瞬间。祸福吉凶,瞬息万变。有时没等你弄明白,宠就发生了,或者辱就扣下来了。你还是你,而一宠一辱,一誉一毁,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你自己也闹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
    外人也罢,某个集团势力也罢,社会也罢,世界也罢,对你的反应,往往不是按照你的真实情况而是按照他们的想象与需要,他们对你的想象与他们的需要恰恰一致了,于是铺天盖地之荣之誉会在一个早上自天而降。同样,如果你的表现恰恰不能满足他们的想象与需要,再加上俗人难免的嫉妒啦谗言啦,以及你不能不正视的个人确有的缺失不足的因素的影响,于是外界对你的反应会瞬间一落千丈,荣极易变为辱,誉极易变为毁。
    外界的镜头可能放大,可能缩小,可能变形,可能扭曲。可能是毁誉无定、荣辱无端,也可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谁让你自己不可能做到绝对地百分之百地无懈可击呢?如果再一惊一乍,你还活不活了呢?
    人们没有太多的办法丝毫不为这一宠一辱或一辱一宠所刺激。
    比如我,七十多年的大起大落、众说纷纭、知音误解、恩恩怨怨,想起来足够喝一壶的。我从十几岁读《老子》,特别佩服这个关于宠与辱的论断,关于人之大患在有吾身的论断,恨不得自己能够做到宠辱无惊,能够置吾身于度外,但是做不到。做不到也还要背诵这段言论,越做不到,越对老子的有关论述赞美叹服向往不已。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做到永远快乐、永远镇定、永远坚强、永远稳如泰山啊。
    然而不是的,我会感到晦气,我会感到恐惧,我会感到莫名其妙,我会感到哭笑不得,我会焦虑、失眠、愤愤不平。
    人都是喜宠惧辱的,都是求荣避耻的。做不到也罢,知道一个老子,知道一个宠辱无惊,知道有个人之大患在有吾身的说法,好。知道与压根不知道这样的理念,是不同的。有一个这样的标杆,与完全没有标杆,是不同的。我会想方设法去理解已经发生和仍然可能发生的一切,我会以宠辱无惊作为自己的修养目标、心理调节目标。我会从一惊大惊转变到少惊,最后终于做到基本无惊,这个过程很少超过四十八小时或七十二小时。我对老子的宠辱无惊的提法十分入迷。做不到也要努力做,努力去接近这样的目标。
    积七十年之经验,深知把宠辱若惊说成是由于“大患若身”,理论上很有说服力,实际操作上太难办。这个理论这个提法过于彻底了,太彻底了反而脱离了生活与实际。人只要活着,就不可能那样彻底。谁能从根本上灭绝了吾身呢?要没有吾身了,岂止是宠辱,吃喝拉撒睡、油盐酱醋茶的问题都不存在了。
    身的存在与被关注是一个客观事实,耶稣上十字架之所以感人,因为他的肉身承受了太多的痛苦。江姐之受酷刑而坚贞不屈,也因为有她的肉身的承担格外令人肃然起敬。及无吾身,既没有壮烈也没有苟且,既没有叛徒也没有英雄了。这在活着与没有失却知觉的情况下很难做到。
    那么怎么样才能宠辱少惊一点?第一,要把个人得失看得淡一点,及无吾身虽然难以做到,及淡一点吾身,不要死盯着个人,心里装点大事正事,至少分散一下那点为自己打的算盘,这是不难做到的。这也是人格的一个理想,叫做大大减少自己的那点低级趣味。第二,要有远见,看到宠辱之后还会有转机,有发展变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第三,要有眼光,要知道宠过分了,会起客观上的辱的效果;而辱过分了,结果只能给你加分。第四,最最主要的要有对自己的信心。这就不是完全的“无吾身”,而是“壮吾神”、“悦吾心”。宠辱是外界加给你的,精神境界与精神能力则只决定于自己,它们只属于你。只要自己不垮,谁也无法从精神上摧垮你,除非是肉体消灭,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人们能做的是从长计议与从大处计议。一时的荣辱,事后观察起来也许相当可笑;一时的顺利或挫折,从远处一看也许适为相反。你的滔滔不绝,你的连升三级,你的连连获利,也许正埋伏着偌大的危机险峻,也许正在送你下十八层地狱。至少,你的侥幸得宠(包括老板的宠、群体的宠或媒体的宠),很容易成为他人与历史的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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