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帮助(27)

2025-10-10 评论

    从小的前提得出大的结论的过程并不可靠。从一个复命、知常,就能扩展到能容能公能王能道直到没身不殆上去?太夸张了,太直线前进了。
    再说,任何一个小的因素都可能造成干扰、紊乱,都会有不同的结果。而且生活中有偶然,有变数和异数,有意外的与无规律可循的灾难或幸运。你再通天道,架不住一个交通失事或传染病的流行。你再不通天道,万一碰上彩票中奖也会命运改变。西方的偏于科学数学的思维方法,就很重视这些具体的元素。近年还时兴起紊乱学说来,它的代表性的说法是,南半球某地的一只蝴蝶偶尔扑腾一下翅膀,它所引起的微弱气流,几星期后可能变成席卷北半球某地的一场龙卷风。这是一种西方式的从偶然到巨大的必然的思想方法的精彩命题。而老子式的有了天道就没身不殆的命题,取向恰恰相反,是认定有了大前提就可以势如破竹,一通百通,一了百了。
    与西方相比,中国的思想家强调的是必然,是前提决定论,是大概念决定论,是决定论而不是或然论。
    中国的模糊逻辑的方向是,大道决定一切,抽象决定具体,本质决定现象,本原决定结果。同时,现象体现本质,具体体现抽象,一切体现大道。两者呈递升或递降的类多米诺骨牌效应,即有A则→B,有B则→C,C→D→E直至Z,同时得Z即可断定Y,得Y即可上溯→X→W→V→U?一直到A。这大体也是毛泽东所论述的主要矛盾决定次要矛盾,主要矛盾解决了,次要矛盾也会迎刃而解的公式。这样的思维模式决定了老子“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也决定了孔学的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以及平天下→治国→齐家→修身→正心→诚意的公式。
    而西方的思维方式则强调区分,分析分解,强调细节决定成败,偶然也可以变成必然。有时候就是头痛决定头,脚痛决定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同时强调任何公式应该来自实验、统计、计算,而且推理不但要有大前提还要有小前提,还要区分必要条件与充分条件。有容是公的必要条件,但是不是充分条件呢?难说。你虽然有容,但是缺乏知识与专业的准备,你不可能作出公正的判断。公乃王更是如此,公是做一个好王的必要条件,不甚公但是有实力有手段有客观的需要,照样当王不误。同样,甚为公正公道,不但当不成王,连命都
    保不住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最高明的统治者,下边只知道有这么一些人,知道有他们就是了。差一点,人们还需要忙着靠拢他们、歌颂他们、讨好他们。再差一点,这些王侯官员让人害怕、畏惧。更差的是老百姓轻蔑和嘲笑的那些统治者:他们缺乏公信力,人们信不过他们。
    如果你做了不够诚信的事情,也就有人不相信你了。好样的统治者是从容不迫的,说话也不多,言语珍贵。事情都办成了,老百姓说,那是我们自己干的呀。
    老子在第十七章勾画了一幅理想主义的行政图画。他不像无政府主义者设想的那么绝对与脱离实际。承认有这么个统治者的存在,跟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关系,互不相扰,不那么亲密,也就不会产生多少矛盾,保持着某种距离。亲戚远来香,官员也是适当保持距离为好。
    又亲近热乎,又赞歌高唱,好是好了,太好了期望值就高,高了就容易失望:所谓爱恋生期待,期待生嗔怨,嗔怨生烦恼,烦恼生不满,最后弄不好会反目成仇。
    亲近热乎,赞歌高唱,还容易产生虚伪,变成手段,变成心机。
    上述情况下,在上的人物不容易及时发现问题,及时调整修正。在赞歌盈耳的时刻,孰能清醒,孰能改过?陈毅有诗云:“岂不爱拥戴,颂歌盈耳神仙乐。”
    使人畏惧其实也是必须面对的事实,因为一方面国家是用暴力来维持自己的统治的。但另一方面迷信暴力则只会自取灭亡。因为只有力量而没有信任是危险的,是容易转眼崩溃的。
    让老百姓觉得是自己在办好自己的事,这就更理想了,这就是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救自己。为政之道在于相信人与发挥人的能动性创造性。为政者统治者集团再高明再伟大,能做成的事其实是有限的,而如果是老百姓的力量积极性都发挥出来了,能做的事要大得多。做不到这一点的人他为政不可能成功。多咱老百姓能有自己办自己的事的能力,有自己帮自己的感觉,能自己消化问题,能自救自慰自强,能为自己办事而不受干扰,只受支持,这个国家就大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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