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当然有私心,这是他们的逻辑。这当然是不足为训的。但是它从一个侧面给人一个启发:执政者的号召政策调门过高,如动辄要求大家牺牲自身利益,舍己为人,其结果是百姓未必按你的高调行事,却以你的高调来衡量你自身,反过来对你的表现严苛评判,认为你压根就没有做到那个超级高标准,只能使你诚信扫地。
窃以为,还不妨将闷闷与难得糊涂的说法相联系。我们讲为政或管理要抓大放小,其意在于有精明也有糊涂,有管严管住的,也有其实管也管不了,不如适当放手的。
现代政治学有一个说法,就是说执政者要有一定的常规性。我不知其详。但我想,对于一个科学家、艺术家、明星来说,天才是大有助益的。而政治家过于天才型了,过于个性化、与众不同,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创意汹涌而来了,也许并不总是对于治国平天下有好处。政治是大家的事,是日常的事。其政闷闷,也许比其政惊雷闪电、其政鲲鹏龙虎更好。
从闷闷产生淳淳,察察产生缺缺,老子把论述引向哲学层面,提出了关于祸福转化的思想。
有个“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有趣故事。而在苏共二十大揭露了斯大林的某些错误后,毛主席多次引用老子的“祸兮??福兮??”的话来消除丧气,增加信心。
在我们的经典文化与民间中,表达类似内容的说法还有很多,如“满招损,谦受益”、“吃一堑,长一智”、“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物极必反”、“多难兴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置之死地而后生”,等等,都是中国的先人在复杂诡谲的世事中得出的经验教训。它教给我们,看事物至少看两面,正面与负面,前面与背面,效果收益与损失危险。任何事物都不是只有一种解释、一种后果、一个方向的。
老子在这里是紧接着闷闷与察察的辨析而谈祸福的转化的。原因是闷闷看似不佳,却能使民淳淳。察察看似精明强悍,无敌于天下,却会使民缺缺。为政行事,切不可只看只想一面的理,而忘了另一面另一类另外的可能。下棋也是一样,越是不会弈棋的人越是只想着自己怎么走怎么出招怎么妙极,从不考虑对方会有什么回应棋局会不会逆转。
正化为奇、奇化为正的思想精彩。大清王朝自以为是正统,称孙中山等为乱党,后来民国成了正统,袁世凯、张勋等才是妖孽。蒋介石称共产党领导的人民为“匪”,而我们也曾称蒋为匪帮。斯大林曾称南斯拉夫铁托为叛徒、机会主义,我们后来又称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为修正主义、社会帝国主义。后来又一阵风吹了,后来苏联垮台了??
再举个轻松些的例子,当我观看实力相仿的两个球队比赛时,一会儿你觉得优势在这边,一分钟后你又觉得优势是在那边,谁胜谁负,谁正谁奇,这里有什么规律吗?是偶然的吗?有规律你为什么闹不明白呢?是偶然为什么行家又看出了那么多道理,出现那么多评论?看乒乓球赛更是如此,一球之争,胜也胜得飞快,败也败得偶然,一会儿是甲方主动,胜劵在握,一会儿是乙方反败为胜,令你大跌眼镜。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分钟下一秒钟,小小的一个黄球会飞到什么地方去。
这不就是“人之迷,其日固久”吗?老子那么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这个局呀。事物向着相反的方向转化,认识到这一点还不算是最困难的。困难在于你怎么样在你最困难、你被指责为“妖”的局面下,尽快扭转不利的局面,同时在你被认为是正是善的情势下,怎么样警惕与防止复化为“妖”、化为“奇”,怎么样防止至少是推迟再次进入逆境的时间表。
老子的这一段论述,同样包含着“道可道非常道”的含义,谁正谁奇,谁善谁妖,这都是可道的一时之道、权宜之道,不是常道。但同时,无常、人之迷日久、正化为奇、善化为妖??恰恰是常道——大道的体现,叫做认识其常者,非常道,认识其无常者,反而是常道。认定是绝对真理的人常常掌握不住绝对真理,而认识到真理的相对性的人,却稍稍接近了一下绝对真理。这个说法是深刻而且悲哀的。因为它有一种危险,颠覆一切判断、价值、造成
世界末日式的混乱与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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