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街上人说,咱们解放天津把他拿住了。他就装成当兵的,补在咱们部队里,不久就跑掉了。有人说他逃到了台湾……”
‘他家还有什么人?”郭祥又问。
“他娘那个刁婆子还在村里,谢清斋的老婆死了,他们就在一起不清不白地混过。谢清斋的小子谢家骥,听说在北京上大学,家里还有个侄女叫俊色……”
“谢清斋那坏蛋,为什么不处理他?”
“他这人和他哥不一样,是表面好,内里坏。他哥是见穷人一说话三瞪眼;他是见穷人又说又笑,还打个哈哈。听说那修鹰坟的事,就是他出的主意。……他这一两年,在村里装得很老实。出门请假,回来汇报,屁大一点儿事,也故意到干部那儿请示。可是自朝鲜打起来,腰板又挺起来了。”
“他有什么表现?”郭祥警惕地问。
“什么表现?走在街上步子慢慢的,脖子梗着,见人阴阳怪气地笑。对,过去他从不看咱们的报,这几个月专门订了一份报,钻在家里看。他暗地里说:‘朝鲜打成了血胡同了,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美国人说话就要过来了。’昨儿后晌,他还到咱家来,把咱那个小红箱子拿回去了。”
“什么?”郭祥惊讶地问,“什么红箱子?”
“就是土改咱分他家的那个小红箱子,不大,上头描着金花儿。这是房子着火时候你金丝嫂给我抢出来的。那谢清斋一进门就瞅住它说:‘嫂子!这小红箱子我看放到你这儿也没用,你看落的这土!都快变成土疙瘩了。我拿回去擦擦,给你侄女盛几件衣服。’说着,就端起要走。我说:‘那可不行,这是俺家分的。’他边说边走:‘什么分不分的。嫂子,如今这世界可是不平和,这脑瓜儿还说不定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咧!’说着就把小红箱子抱走了。”
“他这叫夺取胜利果实!”郭祥愤愤地说,“你跟村里反映了没有?”
“我还没讲哩。”
“我明天找他。”
“你可别打人!”母亲警告他说,“你杨家大妈,是党里支委,你有事先跟她商量商量再办。”
“妈,你别把我当小孩看了。”
锅开了。母亲在一个瓦罐里摸了半响,只摸出一个鸡蛋。她叹了口气:“你看我这记性!昨儿晌午我才把小半罐鸡蛋换成盐了。多年不回来,想叫你吃个荷包蛋也吃不成。”
郭祥见母亲又有些难过,忙说:“妈,把它冲了喝吧,我喜欢冲的!”
母亲把那个鸡蛋打了,冲了满满一碗端过来。
郭祥从包里取出两封点心,解开了一封,捡了一块枣泥月饼递给母亲。母亲老是瞅着,半晌没有吃。
“妈,你吃吧。”
母亲轻轻咬了一小口,像寻思着什么,说:
“小嘎儿,我问你个事儿。”
“嗯。”郭祥端着碗应了一声。
“这以后还要打仗吗?”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只要有敌人,就会要打仗。”
“美国人真的会过来吗?”
“过不来!他们让朝鲜人民军快赶下海去了。”
母亲松了口气:“什么时候世界上没有这些畜类就好了。”
母子分别多年,话是说不尽的。等郭祥睡下的时候,满村鸡鸣,天已经亮了。
郭祥匆匆吃了一早饭,准备去瞧杨家大妈。
他没有见杨家大妈也有许多年了。这是他心目中最亲近最钦敬的人物之一。自郭祥记事起,两家就是近邻。他常常领着大妈的小女儿小雪去拾柴禾,挖野菜,有时候就在杨家吃饭。他淘了气,大妈就把他偷偷地用笸箩扣起来,使他免去父亲的追打。这一切,都记得是多么地清楚呀。郭祥在大清河南敌人的堡垒丛中活动的时候,就听说过大清河北有一位赫赫有名的杨大妈。游击战士们传颂着这样的歌谣:
杨树飘洒洒,
大妈赛亲妈。
只要找见她,
就是到了家。
饿了有吃喝,
负伤有办法,
安安生生睡一觉,
临走还送我烟叶一大把。
在那敌人的炮楼星罗棋布、汽车路密如蛛网的地带,有吃有喝也就很不容易,竟然负了伤还有办法,还能安安生生地睡上一觉,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去处呵。无怪这歌声这么动听地唱到了大清河南。人们还说,这大妈是“革命的五大员”:第一,她是炊事员。在她家里抗战人员来往不断,她家的灶火,每天要烧十几顿饭。只要你是抗日战士,有饭蹲下就吃。第二,她又是护理员。在她家的地道里,护理着轻重伤员。机会赶巧,你还能尝到她从集上买来的新下来的葡萄。第三,她又是情报员和侦察员。她有时扮作讨饭老婆,着破竹篮,拄着枣木棍,出没在敌人的炮楼附近;有时穿得干干净净,提着红包袱,到敌人占踞的县城,去跟内线关系接头。最后,她还像个指挥员。在那敌情紧张的深夜,窗上遮着被子,门外站着哨兵,她和那些游击队长、政治委员、县委书记聚在一盏昏黄的灯光下,共看着一张地图。她披着衣服坐在炕上,听他们交流情况,分析敌情。她身向前倾,头微微低着,严肃地沉思。然后就毫不自卑地拿出自己的意见,就好像在讨论她的家事。她那特殊的细心、机敏与果断,和她那从游击队长们不知不觉学来的干脆、果决的手势,都流露着指挥员英武的格调。那些领导人也尊敬地喊她大妈,跟她交谈,跟她辩论,也不知不觉地把她看做自己中间的一个。听说巧袭小李村炮楼,就是采纳了她的主意。因此人们又把她的家称做“两部一站”,既是后勤部,又是司令部,还是情报站。它是党和游击队领导人的聚散地,是大清河北一个小小的抗战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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