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寂静无人。屋门虚掩着。人们大概都下地去了。郭祥正回身要走,忽听璞啦啦一阵响动,原来在南瓜架后面的墙拐角里,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背朝外,光着膀子,穿着小裤衩儿,正蹲在那儿聚精会神地摆弄什么。郭祥问:
“大妈在这儿住吗?”
“嗯。”那小子头也不抬地说。
“她在家吗?”
“地里去了,你到地里去找她吧。”他还是不动身,一个劲地摆弄他的。
郭祥走近一看,原来这小子正抱着小白鸽子给它装鸽哨呢。他的肩膀上还站着一只小红嘴鸽子,歪着脑袋看人。他老是装不好,累得小圆脸上都是汗。郭祥看那眉眼,很像大妈,也很像小雪。就拍了他一把,问:
“你叫什么?”
“我叫大乱。”他这才抬起头来,一双调皮的眼睛巴眨巴眨的,“你是县武装部的吧?有小刀不?掏出来我使使!”说着就伸出手来,要到郭祥的口袋里去摸。郭祥摸出小刀微笑着递给他,他一面修理鸽哨,一面说:
“那里还有两只。”他顺手朝西房檐一指,那里悬着一只精巧的小木笼,“一只‘大鼻子’,一只‘莱花’,要是抱出蛋来,我把‘大鼻子’送给你。”
“现在送给我行不?”郭祥装作认真的样子。
“现在——”他翻了翻眼,“那得有条件!”
只听门外说:“什么条件?你个小兔崽子!”
郭祥还没来得及分辨是谁,大乱把鸽子一扔,抓起草筐就溜。郭样回头一看,进来的正是大妈,她拿着一把镰,背着一大筐满是露水的青草,两只脚也是湿漉漉的。她披着一件不知道是谁留下的十分破旧的棉军衣,看来她很早就到地里去了。
“大妈!”郭祥欢快地叫了一声。
大妈也一眼就看准了他:“没错,你是嘎子!”她说着,放下草筐,快步走过来。
郭祥看到,她的面容虽然比以前见老,但是步伐还是那样敏快,眼睛还是那般清亮,流露着坚定和机警,丝毫没有减失游击战争年代赋予她的光芒。
郭祥迎了上去,大妈用两只手捧着郭祥的脸,仔细地看了看,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她把手一甩:“孩子,屋里坐吧!”她走到屋门口,又扭过脸指着大乱说:
“烧你一回!告你爹,叫他马上到集上去,就说嘎子回来了,晌午要吃茴香馅饺子。快去!”
大乱卖了一个鬼脸,一蹦两跳地去了。
大妈把郭祥扯进了西屋。郭祥看这屋子宽敞明亮。里间屋一铺大炕,也扫得十分下净。迎着炕贴了一幅毛主席像。只是屋子里的东西很少,不仅没有箱柜,连个迎门橱也没有,只有一张旧八仙桌子,一条长凳,显得异常空落。
“脱鞋,上炕!”大妈催促着说。
郭祥在炕上坐定,大妈不一时就烧开了水,又在灶里烧了几个红枣,将灰吹去,泡了两碗红酽酽的枣茶端上来。
随后,她也上了炕,把烟笸箩放在两个人中间。她抽旱烟袋,郭祥就卷大喇叭筒。
郭祥说:“大妈,你这几年生活还是很困难吧?”
“不算困难!”大妈说,“吃的有了,差一两个月的,吃点菜也能对付过去。”
“你这家具,我看怎么比以前还少呵?”
“家具?”大妈哈哈一笑,“连一块破铺衬,连你大妹子小时候的尿席子,都叫敌人烧净了。他们对我不客气,我对他们也不客气。双方一样!”她仰起脸看看房顶,说:“就是这房没烧,他们还想着回来住哩!实在说,孩子,我真不愿住在这肮脏地方!以前把我卖到这家当使唤丫头,我受的是什么罪?你没见过,也听说过。你想,我住在这儿,想起来能不难过?可是我还要住!穷人不敢住,我就要领着头住。我要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谁把谁打倒了!他们一天价喊打倒共产党,叫他们看看共产党倒了没有!”
“对!就是要让他们看看。”郭祥猛力吸着大喇叭筒说,“不过你的身体还要注意,我看不抵以前了。”
“没啥。”大妈挺了挺腰板,“我腿脚行,眼也挺好使。去年听说一个同志要结婚,我还扎了对绣花枕头给他寄了去。就是钻地道、睡高粱地多了,落下了个腰疼病,瞧了几次,白花了钱,也没治好。我看一下半下不碍。”
“孩子,”大妈又拧了一锅烟点着,向郭祥身边移了移,缓缓也说,“说实在的,这穷,这苦,这病,都不算什么。就是有一件事叫我心里难过……”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