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咯咯地笑着,又问:
“那年,听说在这铺子里也打过一仗?”
老王正给大家做面条,小铁勺儿叮当乱响。这时扭过头来说:“你就别提了,差点儿没叫他把我吓死!”老王顺手一指,“那回嘎子就在这个地方坐着,他正端着碗冬瓜汤喝哩,我眼一扫,从对过来了一个日本兵,一个特务。把我的脸都吓白了。嘎子手疾眼快,把我那脏水裙一束,拿起抹布就抹桌子。那两个家伙一进门,嘎子就笑嘻嘻地迎上去说:‘太君的请坐!’那两个家伙坐下了,我才‘放了心,就给那俩家伙张罗吃的。谁知道那个特务眼尖,浑身上下老是打量嘎子。嘎子正端着两碗汤走上去,那个特务突然说:‘你是什么人?’嘎子说:‘我是跑堂的。’那个特务说着站起来就要搜他,我心想坏了,可是嘎子嘻嘻一笑,说:‘别忙,你先喝碗汤吧!’说着他把两碗滚汤兜头泼过去,烫得那两个家伙怪叫,正要掏枪,嘎子那把大净面盒子已经逼住了他们:‘不许动!’……哈哈,他在我这儿喝了一碗冬瓜汤,捉了两个俘虏。可也真把我吓死了,好几天我心里还扑腾。”
“别说了,老王。”嘎子说,“那时候,你呀,就怕在你这小铺里打仗。”
“那也难说。”老王说,“我这政治觉悟是不高,可我一家老小就指望着这个小铺子吃哩!你在这儿一打,我这饭碗就得叫你踢了。可是你们也没少打呀!别人专爱在僻静地方躲着,夜里出来打;你倒好,专爱找热闹地方。你说说这明月店每逢大集,你哪回不来?倒是也沾了你的光,那些汉奸特务收税的,到底来混闹的少了。”
大家扯了一阵闲话,汤面、烧饼已经端上来了。大家匆匆吃过,付了钱,走出门外。
这时候,小青骡子也吃饱了。它是在街上吃的,面前摆着一条长凳,上面放着半筐青草,不用说,它早已习惯了这种打尖方式。
大伙上了车。听说嘎子回来了,有不少人挤到车前来看。弄得嘎子怪不好意思的,他笑着说:“我是新媳妇吗?你们这么看我?”
“嘎子,你比新媳妇还希罕哩!”一个老头笑着说。
“回去吧,乡亲们,有工夫再来看望你们。”
那辆花轱辘马车已经开动,它又滚动在那高粱叶像流水一样哗哗响动着的平原上了。
离开明月店,走了30多里,前面就是梅花渡。那个姑娘和媳妇兴奋地说:“可到家了!”马车赶过堤坡,就看见了大清河。太阳已经平西,那一湾满荡荡的绿水,抹上了一层红色。对岸那棵老柳树上,系着一只木船。旁边有一个纸烟摊子,散坐着几个人。卖纸烟的正在晚风里收卷起他那白色布篷。
大伙下了车。赶车的摆着手喊:“老波哥!快摆过来吧!”
只听对面说:“老亨!你捎来好东西没有?”
“我可养活不起你们这帮大肚小子。”赶车的和对岸那几个人笑骂着。
说笑间,船撑过来了。撑船的和人们亲热地打着招呼,花轱辘马车上了摆渡,小青骡子单另由赶车的牵着,人们坐好,船就开动了。
过了河,大家随意付了渡钱,船家也不争执,只是对赶车的说:“老亨!你这人是光吃不拉,小心撑破了肚子。”赶车的打着哈哈。原来他来往过路熟了,也不拿渡钱,只在逢年过节带来一瓶半瓶酒,算作报酬。
进了梅花渡大街不远,姑娘和媳妇就嚷:“停下吧!到了。”嘎子用眼一扫,这一带都是一色青砖瓦房,占了小半道街。嘎子问:
“这不是许家大院吗?”
“是呀,”来凤下了车回答说,“现在我们就在这儿住呢,是土改时候分的。”
“怎么院墙不见了?”
“你说的是花垛口大高墙呀,早就拆了。几十家进出一个大梢门,真别扭,咱们又不防穷人,也不要他那个势派!”
“门口那眼井呢?”
“你眼花了,那不是吗?”来凤顺手一指。
原来那眼井就在眼前。水井旁边有一大块青石。嘎子看着看着,不由一阵激动,背过脸去。临分手时,那姑娘叫他嘎子哥,那媳妇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听见……
出了梅花渡大街,这辆马车就滚动在迷离的月色中了。真是最快活的人也害怕孤独。嘎子顺手扯了一片高粱叶子,卷着卷儿,望着在夜色里微微发白的路。13年以前,也是这样的黑夜,那个11岁的嘎子,光着小黑脚丫,从家里逃出来,走的不就是这条路吗!在刚才那块大青石上哭的,不也是他吗!想起这段辛酸的往事,嘎子把那片高粱叶子扯碎了,滴落了一滴晶亮的眼泪,因为夜色的掩护,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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