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电报了吗?”
“看到了。”
“电报上怎么写的?”
“电报上写的是‘父于一月二十六日病故’。”
“电报是给你的吗?哪里来的?”
“姓名是新文字字母写的,我认不清。哪儿打来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哭。”
“怎么没有听你讲起?”
“我对谁讲去?我哭了好几天。我要给父亲做乃孜尔,库图库扎尔爸爸说那是老旧的习俗,他不能公开地做。”
“总可以告诉乡亲。死了人,总是要吊唁的。”
“可我没有户口……”
“这和户口有什么关系?”伊力哈穆喊了起来,“那么,你为什么不报户口呢?”
“库图库扎尔爸爸说,上级不会批准,说是还要等待一个时期。后来我说,既然报不上户口,我就回南疆。几天以后,传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我便无处可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库尔班说:“不管怎么说,现在我知道了,我的父亲没有死,他活着,这是真的吗?可靠吗?”
“是真的。”
库尔班的悲苦的脸上显出了笑意:“我再也不在伊犁呆下去了。哪怕是徒步走路,哪怕是爬行,我也要一步一步回到父亲的身边!”
“为什么走路?你没有钱坐车吗?”
“呵……对。我也可以坐车。您说得对。给我父亲写一封信吧,您帮我写,告诉他,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伊力哈穆从上衣口袋里的记事本上撕下了一张纸,刚写了两句,库尔班又说:
“不,先不写了。”
“怎么?”伊力哈穆问。
“父亲等着我寄钱去,而我只寄去一张纸,他会失望的。”
“你……没有钱寄吗?”
“爸爸说,我挣的钱他给我存下,将来等我大了给我成家,现在一分钱也不能动……”
“他是这样说的吗?”伊力哈穆的声音嘶哑了。
库尔班不了解伊力哈穆为什么突然激动起来,他问:“伊力哈穆哥,您怎么了?”
“没有什么。”伊力哈穆控制住了自己,低声回答。又说,“如果需要给你父亲寄钱,我这儿有一点……”
“不……我怎么能用您的钱,”库尔班大人一样地用右手抚胸,表示谢意,“我跟库图库扎尔爸爸要去,他会给我。我先寄十块钱去,等收完麦子,我就回家乡。”
“如果你愿意在伊犁生活,户口当然是可以报上的。”伊力哈穆提醒说。
“不用了,我想家了。我家门口有一棵桑树,比这棵大得多,”库尔班深情地抚摸着桑树,“我们全家住在一间大土房子里,墙是用泥抹在树条子编的篱笆上修成的,冬天,羊和鸡和我们住在一起。伊力哈穆哥,您别笑话我们,那里风沙大、水少,条件当然不如伊犁。那里我们也说喝茶,指的是开水,不放茶叶,我们没有钱买茶叶。解放前,我们世代是霍加的奴隶。冬天,我父亲有时就睡在放在土炉上的抬把子上边,上面冻着,下面烤着,他的肺病就是那时候坐下的。可我们那里的农民都是非常好的人,朴实、真诚、爱帮助人,每一家做什么好吃的都要分给邻舍,一家宰羊十家嘴上抹油,谁也不计较钱财……不像伊犁人这么奸酷……”
“伊犁人奸酷吗?”伊力哈穆笑了。
“呵,我说错了。我是说,有少数人太油滑而又刻薄……”
他们的谈话没有再继续下去,上工的钟声响了,社员们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站了起来。
一下午,伊力哈穆想着库尔班的事情。他想起第一次在库图库扎尔的家里见到库尔班的情景,沉默的孩子,满腿的泥……库尔班吃饭的时候是多么拘谨啊,还说他不吃肉呢……库尔班劳动,工分都记在帕夏汗的名下,说是因为他“没有户口”。听艾拜杜拉和吐尔逊贝薇说,当队上和团支部组织活动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就以库尔班不是这里的人——没有户口为理由,不允许通知他。前天里希提到七队来,伊力哈穆问起这个事情,里希提也说这事太怪,大队分工管民政的秘书要给库尔班登记户口,但库图库扎尔说这孩子暂住一个时期还要回南疆的,不需要报户口。可库图库扎尔又声称库尔班是他的儿子……这些情况是多么可疑呀!把这些情况与今天下午读了的信和库尔班叙述的情况联系起来,便可以得出一个无可怀疑的、却是令人不敢相信的判断。尤其是,这个库图库扎尔伪称库尔班的生身父亲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存下钱来成家的话,伊力哈穆是何等地熟悉啊……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