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下车,伊力哈穆一再自问和问别人的不正是这个问题吗?他能够回答吗?他怎么回答呢?
但是有一条是清楚的:他不能够不回答。
……上级说过:一九六二年,在我国历史上,是极不平凡的一年。是同国内外阶级敌人进行复杂、尖锐、艰苦卓绝的斗争的一年。一九六二年的伊犁,更是充满了恶风险浪,国内和国外,朋友和敌人,正确路线和错误路线,天灾和人为的因素交织在一起,斗争特别激烈,营垒尚未分明。一九六二年,说是苏修在我国新疆伊犁—塔城地区进行了骇人听闻的大规模的活动,欺骗和裹胁我边民六万余人外逃。在这段时间有多少各族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贫下中农和正直的公民在思索,在纳闷,在焦急地互相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们该怎么办?”后人阅读历史的时候,也将不断地提出这个问题,进行探讨,得到答案,从中汲取国内和国际阶级斗争的宝贵的经验教训。但是,现在,刚刚下汽车的,只有三十岁的维吾尔族党员、工人—农民伊力哈穆,他当然不可能像史家那样地去充分地汇集资料,周密地进行分析和评价。然而,生活、斗争、族人、战友以及敌人都在催促他作出回答,哪怕是初步的、直感的却必须是正确的回答;而且刻不容缓!
一声尖厉的哨音打破了人们的沉思。“这是预报。再有十分钟大队戒严开始。我们该走了!”
“等等,”伊力哈穆抬起了手,他起身打开了自己的行李包,从最里面拿出一个不太大的镜框,他用袖子擦拭了一下其实并无灰尘的玻璃。“你们请看!”
“毛主席!”众人都站了起来。米琪儿婉扶着巧帕汗也凑了过来,同声欢呼。镜框里镶着的是毛主席和维吾尔族老贫农库尔班吐鲁木握手的照片。
库尔班吐鲁木是于田的一个老农,说是他几次意欲骑毛驴到北京看望毛主席,后来他两次到京并得到毛主席的接见,有一张著名的新闻图片,记录的是毛主席与他握手。
“这是谁?”伊力哈穆指着库尔班吐鲁木问。
“库尔班吐鲁木。”艾拜杜拉回答。
“库尔班吐鲁木,是不是前年到咱们家来过的那个客人?我认识他,我给他做过油塔子吃。他见到了毛主席?”巧帕汗老太太流出了泪水。显然,她认错了人。
不过,这是不需要纠正的,人们谁不以为,那双紧紧握住主席的巨手的双手正是自己所熟悉的、或者干脆就是自己的手呢?“这就是我们大家,”伊力哈穆点着头,微笑着说,“毛主席的手和我们维吾尔农民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毛主席关心着我们,照料着我们。看,主席是多么高兴,笑得是多么慈祥。在极端复杂的情况下,我们的毛主席挑起了马克思、列宁曾经担过的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担子。所以,国际国内的阶级敌人,对毛主席又怕又恨。领导说,目前在伊犁发生的事情,说明那些披着马列主义的外衣自称是我们的朋友的人,正在撕下自己的假面具,利用我们内部的一些败类,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疯狂挑战,向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猖狂进攻。但是,乌鸦的翅膀总不会遮住太阳的光辉,毛主席的手握着我们的手,我们一定能胜利,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小说人语:
二○○九年,当小说人重新来到他劳动居住过八年的伊犁州伊宁市巴彦岱乡的时候,认出小说人的老农抱着小说人号啕大哭,同行的多少人为之洒泪动容。为相逢而痛哭,三十余年前这部小说里已经动情地写到了。
阶级斗争的命名、反修斗争的命名也许需要或者不妨调整,纠结的记忆仍然豪迈而又酸楚。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伊犁河水向西流! 俱往矣,至今仍是刻骨铭心!
离奇盗窃 大队的宵禁令所为何来
树多的地方鸟多,花多的地方蜂多,草多的地方牛羊多,水多的地方粮食多。在伊犁河谷地区,慷慨的大自然的恩泽就是这样地被及万物,伊犁就是这样一个树多鸟多花多蜂多草多牛羊多水多粮多的地方。何况是在春天;春天的破晓时分,正是百鸟争鸣的时刻。布谷鸟热烈地呼唤着对方——维吾尔族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他们用一对被迫分离了的情人的名字——再娜甫与喀咕克——来称呼这种鸟的雌鸟和雄鸟。小麻雀活泼地寻找着伴侣,一会儿从苹果枝头扑棱扑棱飞到桃树顶上,一会儿又从茶棚檐头飞到羊圈里边,吱吱喳喳地与山羊抢食。野鸽的叫声低哑而温存,像发自一个饱谙风月而又长久感情荒芜了的女子。黄鹂的鸣啭清脆而又圆融,好像吹响了一个灌了一半水的哨子,哨音舒卷自如地滴溜滴溜在天空打旋。就是在房子里,筑巢在伊力哈穆的住室的房梁上的一对燕子夫妻,也不等天亮就叽叽喳喳辩论个不住,春天的风让它们急于表现与释放自己。巧帕汗老太太喜欢燕子,她相信,房室被燕子选中做巢,乃是这一家人心地善良的证明。为了便利燕子的出入,安装房门的时候老人硬是让木匠在门的上方开了一个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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