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把怀疑的面铺得这么广吗?”伊力哈穆问。
“说的是呢!这样怀疑起来谁受得了!不行干脆咱们大队干部包了算了,就算我们偷的,我们分摊一下,把丢了的小麦赔出来。”
“这,能行?”伊力哈穆摸不着头脑地问。
“当然不行,要查清楚!要真赃实据,揪出坏分子来。可又上哪儿查去呢?坏分子已经跑到‘那边’去了。”
“您上午不是还说过要抓乌尔汗吗?”
“当然要抓,不抓她抓谁?难道能放过她?啊呀……”库图库扎尔嗅见一股焦烟的气味,连忙打开了锅盖,“糟糕,菜炒焦了,他娘的……”
库图库扎尔就是这样的不可捉摸。他一会儿正经八百,一会儿吊儿郎当;一会儿四平八稳,一会儿亲热随意。有时候他在会上批评一个人,怒气冲冲,铁面无私,但事后那个人一去找他分辩,他却是嘻嘻哈哈,不是拍你肩膀就是捅你胳肢窝。不过,下次再有什么机会说不定又把你教训一顿。伊力哈穆和库图库扎尔打交道也不是一年半载了,总是摸不着他的底。听他说话吧,就像摆迷魂阵,又有马列主义,又有可兰经,还有各种谚语和故事,各种经验和诀窍,滔滔不绝;你分不清哪些是认真说的,哪些是开玩笑,哪些是故意说反话。有时候他对你也蛮热情,而且对你诉一诉苦,说一些“私房”话,向你进一些“忠言”,态度诚恳,充满善意。有时候他又突然在人多的场合向你挑衅,开一个半真半假的分量很重的玩笑,使你下不来台。譬如,他可以在公众场合突然对你说:“波朗或者波昆犹言“张三、李四”。同志:要注意一些呢!最近群众对你的反映很大,说你和人家有夫之妇乱搞男女关系哩!”如果你不在意,他便会又说:“你做的那些事我们已经掌握了,如果再隐瞒下去就不好喽……”如果你狼狈了,你尴尬了,或者你气恼了,准备反驳了……他会眼珠子一转做一个鬼脸,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又咳嗽又流眼泪,然后转过脸去顾左右而言他……
在对库图库扎尔的印象中,始终有一个阴影,有一个伊力哈穆想摆脱也摆脱不了的回忆,那是童年的一件小事,太小的事……小事毕竟是小事。今天,从公社出来,伊力哈穆想着到底要不要应邀到库图库扎尔家喝午茶的时候,他说服自己,不能因为过去的一件小事而对另一个党员同志——大队的主要领导人抱成见;何况眼前正是斗争的严重关头,他有什么道理对支部书记抱一种疏远甚至警戒的态度呢?这样,他坐到了库图库扎尔的餐单旁边。但是,一听到库图库扎尔的说话,他的恶感便不由地涌起。尽管他告诫自己,不能用感情代替党的原则,但是内心里总有一个声音:“狡猾的狐狸、欺骗的能手、口是心非的家伙!”
馕、茶、菜都摆好了。这时,传来一阵咕咕嘎嘎的笑声,随着笑声,门推开了,进来一对汉族男女。
“书记亚克西吗?”两个人同时说。
男的五十多岁,瘦高挑儿,微驼,颜上有一块伤疤,戴着一副老式的黑边圆花镜。女的已经满脸褶子,衣着相当整洁,进门以后,才摘掉那个大大的口罩。
“这是包廷贵,咱们大队的新社员,老师傅。”库图库扎尔介绍说。
“这是我老婆。”包廷贵指一指那个女人。
“我叫郝玉兰。”女人大大方方地说。
伊力哈穆已经站了起来,让着座,这两个人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上首。
“伊力哈穆,你们七队的老队长。”库图库扎尔又用汉语把伊力哈穆介绍给那两个人,“他刚从乌鲁木齐回来。伊力哈穆同志可不像我,他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以后你们有什么事要多请示伊力哈穆队长喽,要不然,他可会收拾人呢,哈哈……”
“请伊队长今后多照顾,多帮助。”两个人听了库图库扎尔的介绍,连忙换上一副谦卑的笑容,并重新和伊力哈穆握了手。
“老包他们住在庄子,白天要到大队这边干活,中午回不去,有时候就到我这儿喝喝茶,要注意民族团结嘛。有些人议论,说我库图库扎尔的心老是向着汉族人,我不管那一套……”
包廷贵似乎多少听懂了一点库图库扎尔的话,他伸着大拇指说:“书记是这个样子的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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