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牙孜实在无法推辞,只好颇不情愿地又掏出了牌牌子。
伊力哈穆立即召集了全队所有的“知识分子”,即有高小以上程度的人,他们都学过汉语课,虽然程度不算高。终于,凑出了牌牌子的内容,由汉语学得最好的伊明江边读、边译、边讲解。牌牌子是这样写的:
姓名哈仙白性别女族别回年龄成
主诉怀孕七个月,二日前在冰上摔跤,自感腹痛,便频……
诊断先兆流产
建议保胎住院观察
这个“证明”最初使大家瞠目结舌,继而就爆发出了哄堂大笑,有的笑得倒在了别人身上,有的笑得眼泪直流,有的被笑呛噎得咳嗽不住,一边笑,一边几乎是齐声喊了起来。
“哎依,泡克!哎依,泡克……”
还有什么办法呢?牌牌子是他在医院里的字纸篓里捡的。他嘴边上还有一些离奇的辩护词——他永远是有词儿的。他想说什么可能是他开了证明去挂号室盖章的时候匆忙中拿错了,以致和一个回族女人的证明掉了包……但是,他看了看周围,他感到了笑声喊声后面的可怕的众怒。他瑟缩了,垂下了头。
伊力哈穆宣布了队委会的意见:一、所有损坏了的集体的庄稼和财产,必须如数赔偿。二、按时出工劳动,否则,队上将不能无限期地将他供养下去。三、牛还给他,但他必须订出偿清债务的计划,并在近日先就力所能及的范围开始归还部分欠账。社员大会一致通过。尼牙孜也表示了完全接受。
这以后,尼牙孜的劳动老实了些。一天晚上,他扛着砍土镘归来,麦素木说:“您最近的表现很不错呢,值得表扬。”
尼牙孜把烂眼一翻,“您知道吗?他们归根结蒂还是怕我的,最后,牛还是还给了我,奶茶,咱们又喝上了……”
等尼牙孜走了以后,麦素木恨恨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竖起了外衣的羊皮领子。一阵冬天的北风吹来了,从领口、前襟、袖口、下摆、裤脚各个空隙吹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到彻骨冰凉……
小说人语:
算不算有一点悲剧色彩?当你面对许多个尼牙孜,却不能不掂量伊力哈穆们的真实性与纯洁性的时刻?
我们天真过。
人民公社的大队日常工作,小说人有多么熟悉,写来如数家珍。他想起了其时的伊宁县红旗人民公社二大队的“同僚”,尤其是书记、大队长、另一个副大队长、会计、出纳……来。在一个场合,介绍了好几位老同志是“原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席”以后,主持人介绍到小说人不知道该怎么说,全国政协副主席阿不来提·阿不都热西提接过去说道:“生产队长……”
不,他老说得不完全对,小说人曾任官职是副大队长!
革命的记忆、未必成功的新征程
京汉路、兰新路、昌吉、乌苏、赛里木湖
刻骨铭心的地图
大轿车在乌伊公路上行驶,在油光光的沥青路面上,长途汽车全速前进。厚厚的窗玻璃咯哒咯哒地震响。马达发出轰隆轰隆,并时而传出一种哒哒哒的类似机枪点射的响声。气压泵一时发出随着踩闸而放气的声音,一时又发出咣咣咣咣抽气和压缩空气的声音。橡胶轮胎沙沙沙地驶过地面。每五十米一个的标着顺序的号数的电线杆和每公里一个的石头里程碑时而从车窗旁飞驰而过。近处的地面向后迅疾飞去,而远处的田野、树林、地平线似乎在随着车缓缓前进,这样,大地在旋转,从左侧车窗望去,顺时针,从右侧车窗望去,是逆时针方向。随着路面的升降,乘客似乎时而被抬起,时而又被抛了下来。新疆地域辽阔、城乡分散,解放前主要靠骑马和骆驼,解放后才修起了四通八达的公路网。汽车,是新疆境内的主要交通工具。只有在全国的少数几个省区,才能像在新疆这样获得一连多少天公路旅行的生活体验。
和一般长途旅行的旅客惯常的倦意、无聊、焦躁地盼望目的地的早日到达的神态不同,这个车上的乘客全部是精神抖擞、朝气蓬勃、斗志昂扬的。他们穿着差不多一样的半新黄军大衣,时而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交谈;时而互相啦啦着表演节目、唱戏、唱歌、学口技;时而由一个人打拍子,领着大家齐声引吭高歌。他们的响亮、整齐、快乐的歌声压倒了高速行进的汽车里里外外所发出的一切的声音,改变了玻璃的震动频率。他们是最近才组成的新的战斗集体,他们是来自乌鲁木齐的自治区一级各机关单位的社教干部,要到伊犁农村参加四清运动。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