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成立了,各县也纷纷召开人民代表大会,正式成立各级人民委员会。麦素木本来十拿九稳要做县长的。一位副州长已经向他打了招呼,许多经常与他来往的友人已经向他祝贺。他就是从周围人注意的、讨好的、靠近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自己提升在即。万万没有想到,在人代会上被提名做县长候选人的却是一个牧工出身的、文化不太多、其貌不扬的公社干部,上级简直是发了疯,代表们简直是发了疯,世界简直是发了疯!他妒恨得发了疯!是副州长欺骗了他,“密友们”欺骗了他,是共产党欺骗了他!口才、文化、资格、魄力、机敏,他麦素木哪一点比不上那个放羊的老粗!县长出门坐越野吉普,而他这个可怜的科长……紧接着,因为挪用公款和受贿,包庇反革命分子……麦素木又受到了批评和警告(就是因为他科里的一个该死的汉族干部告了他的状,捣了他的竿子,他才没当上县长的)。麦素木的梦醒了,觉得自己简直是上了当,全为了一个小小的豌豆粒那么大的官儿,而志满踌躇,竟为了一个婚前就声名狼藉的黑女人而销魂失魄。他所渴望的幸福、满足、快乐,其实一点也没到手,更可怕,更令人发狂的是,恐怕今后永远也到不了手啦。
他变得愤懑不平。他恨一切人,恨县长,恨副州长,恨密友们,也恨古海丽巴侬。他更恨那个告他状的汉族干部。一切灾难就是这些汉族干部带来的,如果他们不带来什么社会主义,如果听凭他和那位牧工比本事,比手段……那人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于是,这位羞于承认自己是维吾尔人的先生,渐渐变成了维吾尔民族传统的维护者,成了维吾尔民族的代表。一九五六年和一九五七年,他在一切场合抨击党的民族政策、干部政策和农业合作化政策,用各种恶毒的语言挑拨维吾尔族人民与汉族人民的团结。结果,他又错估了形势,党的领导并没有垮台,而是他自己受了三天批判。
麦素木灰溜溜了。他的黄白扁平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虽然眉头深蹙,却见人就显出一种谦卑的微笑。旧日的密友们已不再登门,没有孩子的家庭像坟墓一样沉寂。有一天在收割后的麦田里,他看见一株孤零零的阿克提干(白刺草),他流泪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命运,孤独,枯萎,即将死亡,然而浑身仍然布满了狠毒的刺……
这天夜晚,一贯怕老婆的他为了一句话不中听把古海丽巴侬打了个半死。他步行来到伊宁市,天亮以后,他跑到酒铺买了一公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将近一半顺着嘴角、下巴、脖子流到了前襟、胸腹以至裤子里。天晕地转的他走到街上,看到迎面过来一个穿干部服的人,他冲上去伸拳要打,自己却咕咚一声像一只空口袋一样地瘫伏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麦素木醒来了,蓝色的天花板,猩红色的壁毯,雕花的木窗和木门,挑花的长窗帘。这是什么地方?他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劲。门响了,麦素木转目一看,浑身血液都冻结了。进来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跛子,脖子上长满了黑毛,背后跟着一条黑狗。跛子看了他一眼,问道:
“您醒过来了吗?”
他想回答,却出不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随着跛子进来一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年轻人唇上刚长出了不多的黄胡须,面带微笑,他叫道:
“您的情况怎样?麦素木哥。”
他大吃一惊:“您……认识我?”
“也可以说早就认识了。阿克萨卡勒(老爷子)早就把您的情况告诉了我。”
“老爷子?哪个老爷子?老爷子是谁?”
年轻人继续微笑着,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是老爷子把您救到了这里。他让我告诉您,您不该这样。您是维吾尔人的精华和希望。老爷子还让我给您讲一个故事。一个国王指一指自己的脸,又指一指自己的头。许多大臣因为不理解国王的意思而被送上了绞架。一个秃癞子走到了国王面前,国王指自己的脸,秃子指自己的喉咙。国王指自己的头,秃子指吐出来的舌头,于是秃子当了宰相。您听说过吗?您明白吗?”
这个故事麦素木依稀有一点印象,他想了想,说:“是不是说,喉头维吾尔语中,把贪污和不正当的消费都称为“吃”,因此喉头在这里,象征贪欲。使人丢脸,而舌头使人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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