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心里没病不怕吃西瓜。”一个队长说。
“好!到时候您可别找我哭鼻子!”库图库扎尔举起一个食指,威胁地晃了晃,又似是开玩笑地说,“所以,我们对工作队的到来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千个欢迎!咱们散会以后,马上就要行动起来,打扫卫生,贴标语,挂横幅,号房子,房前房后,羊圈马号,大街小路,都要把积雪抬走。各队办公室的窗玻璃要擦干净,煤油灯、马灯,都要检查一下子,工作干部来了开会灯不亮这本身就是态度问题!标语要多写几条,汉文、维文、新文字都要!写标语的队上给记工分。安排住处,要多准备几家,让人家来了自己挑选!和各家的妇女也说一声,给娃娃洗脸要洗干净一些,不要让孩子拖着鼻涕在公路上抽陀螺,既妨碍交通,又有碍观瞻……”库图库扎尔说得很细致,很快,显示了一个老干部的胸中的成竹,他甚至想都不用想就滔滔不绝地毫丝不漏地做了布置。“这样吧,明天,咱们全体社员歇一天工,听通知排队去欢迎。”
“渠上也停工吗?”伊力哈穆问。
“这个,还没有和书记研究。看书记的意见。”
“你们说呢?”里希提问队长们。
“渠上的事情正紧,这两天天气正好。”伊力哈穆说。
“上级派来的工作干部嘛,又不是外宾……”乌甫尔说。
库图库扎尔用一种不快的目光盯了乌甫尔一眼。“听你们的,听你们的,各队自己决定吧。自己决定,自己负责。还有……对了,组织民兵把军烈属、五保户屋顶上的雪都要扫掉,听说社教干部一进点先帮五保户家干活,这不是打咱们农村干部的脸吗?还有……没有什么了。”
里希提注意地听着库图库扎尔的传达,觉得平日说话既有气势也有理论和词汇的大队长今天的口气有些不同,他似乎是有意地绕开社教工作队到来的主题,专谈一些鸡毛蒜皮。于是,他克制住难忍的哮喘,补充说:
“赵书记着重讲了正确对待这次运动的问题和掌握阶级斗争的动向……”
“对。对。当然。”库图库扎尔把话接了过去,“要正确对待,不要错误对待。要清清明明掌握动向,不能糊里糊涂不掌握动向。连阶级斗争动向都说不明晰,你算是哪个党的干部!我看咱们绝大多数人,也可以说百分之百是可以正确对待的。当干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运动咱们没见过?运动嘛,就是那样子嘛。让检查咱们就检查,提意见咱们就听着。欢迎,热烈欢迎,一千个欢迎;接受,虚心接受,一千个接受。这就是我们的正确态度,一切听社教工作队的,不管工作队说什么,我们都说‘是’,不说‘不’。还有敌人,明天,地富反坏,管制分子,一律给拉石头去,不许他们露面……”
里希提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种油腔滑调。空话越说得夸张,就越显得虚伪。什么百分之百地正确对待,什么一千个欢迎和一千个接受只能让人觉得庸俗。他说:“赵书记说,这次运动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
话刚开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砰的一声推开了,进来的是长着一双出奇的短腿,两眼红肿,左眼睑上有个大疤拉,鼻头红里透青的矮胖的尼牙孜。他立在门口,抚胸,转动身躯,向所有的与会干部行礼,样子活像一个演出结束后谢幕的演员。这时又跑进来一个人,是刚满十九岁的、眉清目秀,然而眉目中流露着烦恼的保管员伊明江。尼牙孜行礼完毕以后,走向前去和书记、大队长握手,又用目光向除去伊力哈穆之外的所有与会者致意。然后,他哭丧着脸,尖声尖气地叫道:“不好了,祸事了,出了麻达了……”一边说,一边啼哭起来,“你们要给我做主!你们要帮我的忙!你们要秉公处理!”他的眼角里当真沁出了泪水。说着说着,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开始捶胸打脸,痛不欲生地号叫。
伊明江抢上前一步,说:“尼牙孜哥的牛病了,他既不去请兽医,也不去唤屠夫,他跑到队部大吵大叫,让队上赔他的牛,还非拉着我到大队来解决,我拦也拦不住……”
“尼扎洪,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问仍然坐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喊叫着的尼牙孜。
尼牙孜从尼扎洪这个不无敬意的称呼里得到了鼓励,他豁地站了起来,摊开右手向前一甩一甩,他叫喊说:“我的牛要死了!我的唯一的一条奶牛啊!多么好的牛啊,乳房就像山峰,一天可以出十几公斤奶子,奶皮子定得厚,吃草料可又省。我的奶牛从来都是像野马一样的健壮,又像绵羊一样的驯良。可是,自从被伊力哈穆扣起来一次以后,它得了肠胃病,再不好好吃草了,奶也不流了,它还受了惊吓,得了神经病,现在,它已经活不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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