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311)

2025-10-10 评论

    对于某些困难的问题,库图库扎尔也进行了恰到好处的剖析,提供了圆满称心的说明。他说:
    “尼牙孜很可能有,不可能没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谈这些,并没有多大意思。为什么章组长一住进尼牙孜家就要大谈尼牙孜的缺点呢?难道换一个皮牙孜(按,皮牙孜原意是洋葱头)就没有缺点吗?显然,问题的实质不在这里。同样,尼牙孜怎样挨的打,这也不是问题的实质或事物的本质。我们不是法院而受害人也并没有起诉,不论怎样说,尼牙孜长期受伊力哈穆的气,他有气,他又惊恐。伊力哈穆手底下有那么几个人,他们不但想打尼牙孜,而且扣留了尼牙孜的牛,使这条牛不幸死去。伊力哈穆在渐渐变成新式的伯克和乡约,尼牙孜在渐渐变成可怜的奴隶,这才是实质和本质。伊力哈穆是赖不掉的!”
    说得何等好啊!比百灵鸟的歌声还甜,比玫瑰花的花香还叫人舒服……
    听了这样的汇报,章洋感到山回路转,柳暗花明,别有天地,豁然开朗。
    临别的时候,应章洋的要求,库图库扎尔推荐了几个人,他特别提出泰外库,伊力哈穆对他有“夺妻之恨”“夺车之恨”,对四不清干部是“苦大仇深”,而本人又是出身好、劳动好、威信高、根子正,是最有前途的积极分子。只是,由于伊力哈穆的长期精神控制,对他还要做艰巨曲折的思想工作。他提出了包廷贵和郝玉兰夫妇,他们在关内可能犯过一些缺点错误,但是他们有文化、有经验,又是“工人阶级”,可以让他们“戴罪立功”——揭发伊力哈穆。
    告辞的时候,不顾维吾尔人见面时握手、分别时不握手的习惯,章洋久久地紧握着库图库扎尔的手,前后大约持续了有一分钟。
    下午,萨坎特跑来请示,库图库扎尔牵着奶牛,抱着花毡前来队部,要求以实物偿还欠生产队的债款。不知应如何处理。章洋想了一下,指示说,要予以劝说教育,没有奶牛影响营养,没有花毡影响寝居,奶牛牵回去,牛奶照喝;花毡抱回去,毡子照铺,同时,对他的“精神”予以充分肯定、表扬。
    “对四不清干部就是要有打有拉,大打大拉。绝不能含糊。”当别修尔提出完全不同的看法的时候,他以一种公布某个数学定理的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一方面,他让何顺整理库图库扎尔的汇报记录。(他当然知道,反正何顺也整理不好的,最后还得由他自己整,但是怎么办呢?总要给这个愚人找点事情干,既然上级把他也派到工作组的名下。)另一方面,他照库图库扎尔的推荐广泛搜集伊力哈穆的罪行。包廷贵、郝玉兰夫妇“戴罪立功”的态度很积极,特别是他们关于伊力哈穆制造“死猪”事件,妄图挑拨民族团结、分裂祖国、投靠苏修的情况的揭发很有些重型炮弹的意思。但这里面牵扯到泰外库,使章洋觉得麻烦、讨厌。不是泰外库是最有希望的“积极分子”吗?当然,解释总是可以解释通的,在“死猪事件”上,泰外库也是被伊力哈穆利用的喽,如此这般……
    章洋到泰外库家访问了泰外库。泰外库的样子十分忧郁,当章洋热情洋溢地向他表示同情和慰问的时候,他只是低着头看地,并且不时长吁短叹。问他什么,他似乎心不在焉,根本听不进。他一语不发,只知道摇头。
    章洋单刀直入,问他是不是伊力哈穆夺走了他的雪林姑丽,把他的妻子给了自己的弟弟。他非常烦闷地、厌恶地说:“哪有这样的事?”他一脸的青胡子碴,好像个刺猬,他说话瓮声瓮气。章洋穷追不舍:“那雪林姑丽为什么和你离了婚?为什么和你离婚后又和艾拜杜拉结了婚?”“你别问这个好不好!”泰外库面色铁青。章洋又问,泰外库干脆抬起屁股走了出去,把章洋一个人甩在简陋、寒碜的理发室里。
    小说人语:
    斗争、还是斗争。
    斗争发泄着不平。斗争召唤着英雄主义与圣徒心态。斗争激扬着精力与智慧。斗争充实着也挑战着生命。斗争培养着争胜之心与战友情义。至少,斗争能出火并且解闷。
    要命的是斗争之需要图纸会胜过需要事实的真相。要斗谁了,谁就是青面獠牙。要让谁去斗了,谁就是阶级弟兄。斗争的夸张与盲目性使人茫然,使人遍体鳞伤,更使某些轻薄竖子神经兮兮、眼红肠黑脸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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