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完全相信爱弥拉克孜将要同样热烈地回答他。他毫不怀疑他已经和爱弥拉克孜、而爱弥拉克孜也已经和他不分不离。她那尊严的人格需要泰外库的敬重和忠诚。她那结实的强健的身体需要泰外库的温热和抚摸。她的学问、顽强、细心正需要泰外库的淳朴、火辣、豪放来相辅相成。难道除了他泰外库,世界上还会有另外一个男人能这样理解爱弥拉克孜、尊敬爱弥拉克孜、小心翼翼地却又是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奉献给她吗!一想到有一些混账的呆瓜、轻薄的坏蛋、浑横的白痴看不见她这个人,却只看见她缺少了一只手的残肢的时候,泰外库恨得全身骨节作响。要我吧,爱弥拉克孜!我是你的护卫,你的奴仆,你的主人。
于是水变得好喝,雪花变得更白又更多,冬天的、吹得眉毛和胡子上都结了冰霜的西北风也变得清爽自在,鸡叫也变得多情,绵羊也变得懂事,鸽子也变得不停地低语自己的幸福。白天和黑夜,劳动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和睡着了以后,泰外库的身边是一片歌声:天上的飞机和鹰,地上的车、骏马、麋鹿、河水、枞树林、骆驼羔的眼睛双关语,哈萨克人常用骆驼羔的眼睛形容最美的姑娘的眼睛。,天山顶上的雪莲和草丛中的红丹花,都在合唱,都在共鸣。
万物、生命,人,你们好!你们准备着为我道喜,给我送礼物吧!就在今年(一九六五年)秋天,在收获了玉米和糜子、蚕豆和豌豆之后,我们结婚。春天,庄子上的小学新校舍就连成了,我回到自己的院落,我要再多盖出一间房。我每天可以干两个人或者三个人的工作,我将要挣很多的劳动日。我要给爱弥拉克孜买一身毛线衣裤,(她有钱,但我绝不让她在婚事上花一分钱,让她把钱给她那可怜的父母吧。)我还要给我的岳父、岳母和兄弟伊明江每人做一套黑条绒或者蓝华达呢新衣服……我要请那么多的客人,预备那么多的酒(当然,我自己一滴也不喝),让方圆一百公里以内的所有已婚和未婚的女子都羡慕得落泪。
所以,当米琪儿婉从娘家——新生活大队回来以后,正是库瓦汗欺负雪林姑丽的时候,泰外库兴冲冲地跑到了米琪儿婉的身边。“回信呢?”他伸出了手。
“不,没有。”米琪儿婉吞吞吐吐,好像在泰外库面前做了什么错事了。“这个……”她不知道应该怎样说,“她哭了……”这话也说得没头没脑。
“她哭了?她为什么哭?”泪水哗地涌上了泰外库的眼眶。
“我把您写的信给了她。她看了一下。她不说话。她光哭,她哭得太伤心了。”
“我问您,米琪儿婉姐,她为什么哭啊!”泰外库的语调里已经流露着焦躁。
“我……我弄不清啊,”米琪儿婉更抱歉了,她甚至低下了头,额头上出现了皱纹,双颊的永不消退的笑靥也不见了,“我问了她,她一个字也没有说。”
“她不高兴么?”泰外库的声音颤抖了。
“她……好像不高兴。是不是她不高兴,她不乐意呢,我不知道。”
米琪儿婉的样子像在请求宽恕。泰外库的样子却像在接受判决,完全意想不到的、不合情理的、冷酷无情的判决啊!泰外库的脸色灰白了,像流失了大量的血。他的鼻孔张大了,却没有呼吸。
“您不要急。您不要那么急着让她回答,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泰外库兄弟!特别是女孩子,和你们男人不一样的。而且,人家是个知识分子……您不懂……”
“……”
“……过些日子吧。女孩子的心,谁摸得透?也许,她自己也说不清啊,您过些日子,多过些日子亲自去找她谈一谈去吧。”
“……”
“不过,当然,也不是再过些日子就一定行。行,就行。不行,就只好不行。您别把什么事都想得那么顺利。您还年轻,劳动又好,您一定会找上合适的好姑娘的,您别难过啊!”
“除了爱弥拉克孜,我谁也不要找!”泰外库想喊叫,但声音出不来。米琪儿婉的最后一句话是怎样地刺伤了他的心!这简直是对他,也是对爱弥拉克孜的侮辱!他转身走了,不顾米琪儿婉惊愕地叫着他,他总不能在米琪儿婉面前号啕大哭啊。
他低着头往家里跑,一会儿撞着了本年栽下的小树,一会儿又撞上了迈着方步的老牛。风,呼啸着,像刀。天,阴沉着,像铅。雪,飞旋着,像砂。他回到了那间原先的理发室,他趴在毡子上,他哭,他恨,他糊涂,他可怜自己,更怜惜爱弥拉克孜,他不懂为什么只要一句话就会降下的天大的幸福却硬是不来!为什么只要迈一步就能进入的乐园却硬是打不开门!为什么要让鲜红的、炽热的心变成冰块?为什么要让他与她差不多已经到了手的温存、热烈、舒展的幸福化为泡影?这怎么行?这怎么可能?还不如他不写信,还不如他不委托米琪儿婉充当他的信使。还不如他把这美好的愿望,这欢乐的梦深深地埋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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